黑色......周晓京零乱的思绪戛然而止,她耷拉的脑袋看到了一双锃亮的黑皮鞋,再往上,一条笔挺的黑色西式裤子,再往上,一个穿黑色西装,打着红领带,头发被胶水糊得锃光瓦亮的人站在他面前。
老相识!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穿玫红色妆花缎子旗袍的女子,旗袍上一寸来阔的深黑丝绒镶滚,脸上遮着深绿色的梅花楞面网,面网上一颗硕大的蜘蛛形钻石在阳光底下照影闪烁,仿佛在向全世界得意洋洋地炫耀。
周晓京的两个老同学——郑恒山和纪佩佩。
三人同时一愣,还是纪佩佩首先恢复了常态,启朱唇笑道:“啊呀呀!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晓京啊!真是好巧,在这儿遇上了——我们不知道你回了浦江啦,当你还在英国呢!要不然,说什么也要请你参加我们的婚礼,喝我们一杯喜酒啊!啊不,应当让你来当伴娘的,你不知道,我结婚那日的伴娘是临时抓来的,没见过大世面,处处不称心!”
当初郑恒山曾经对周晓京展开过热切地追求,埃克塞特大学的中国校友人尽皆知,纪佩佩虽然如今夙愿已偿地做了郑太太,看起来对先前的事还是耿耿于怀。
周晓京懒得跟她歪缠,笑道:“我也是刚刚回到浦江,倒错过二位的好日子了——伴娘称不称心,有什么要紧,丈夫称心是最要紧的!祝二位情投意合,白头偕老!”
不管以前有什么梁子,既然遇上了这对新婚燕尔的男女,周晓京还是出于礼貌祝愿了他们一番,可是她不知道,郑恒山娶纪佩佩,现实的考虑更多于感情的原因,两人结婚几日,郑恒山对纪佩佩一直淡淡的,纪佩佩郁结于胸的一口气正无处撒呢,刚巧不巧地碰到了丈夫的梦中情人周晓京,怎能不窝火!
因此,周晓京的祝福落在纪佩佩耳朵里,简直就是莫大的嘲讽!
纪佩佩小嘴儿一撅,笑道:“晓京这话说得不错!我跟恒山,可不是前世注定的姻缘么!说起来,我们婚礼也算办得圆满得很啦!郑家在浦江人脉深,我们结婚那日,有头有脸的人来得也太多了,晓京你就算真的来啦,只怕也没空招呼!”
郑恒山听纪佩佩的话越说越要坏,忙打断道:“晓京或许有急事,咱们就不要在这大马路上说个没完了!”
纪佩佩却是正在兴头上,丝毫不理会郑恒山,皮笑肉不笑地说下去道:“要说女人啊,书读得再好有什么用?还是嫁个称心如意地丈夫最要紧!再优秀的女人,也还是要找个肩膀靠一靠的!”一面说着,一面就向郑恒山的肩上靠过去,同时做一脸幸福洋溢状。
郑恒山焦躁不已,苦于在大街上,又不好跟新婚妻子翻脸。
“晓京啊!你当初在学校里那么优秀,怎么现在还是孤身一人!抓紧找个好男人吧!这世上的好男人不多,出手慢了可就脱销了,赫赫扬扬的周家小姐,总不能孤老终生吧!”纪佩佩是说痛快了,可她忘了一件事,周晓京对外部打击的反应不是一般地灵敏迅速,这一点甚至令当初的霍云帆都惊叹不已。
纪佩佩一张小嘴还在那得啵得啵地想要继续贬损周晓京,周晓京清冽的声音却如风动碎玉,水激寒冰一样,叮叮砸向纪佩佩:“佩佩你这样的好运道岂是人人皆有的!要说郑家家大业大,在浦江市还真是非同凡响,佩佩作郑家媳妇还真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郑老太太能有您这样的媳妇,想必嘴都要合不拢了!”
几句话把纪佩佩气了个绝倒!纪家虽然也是大户,但与霍、郑、周几家相比,格局就小得多了,郑恒山的母亲得知儿子交了纪家的小姐做女朋友,的确有大半年嘴巴都没合拢,只不过不是笑口常开,而是在不厌其烦地絮叨这个媳妇是如何地不好!
纪佩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得来的“好姻缘”,被周晓京夹枪带棒一通贬损,刹那间脸上如开了染坊,赤橙黄绿青蓝紫,色彩异常丰富!郑恒山眼见冲突要升级,还是面子要紧,立刻连拉带拽的带妻子跑路,一面回头对周晓京笑道:“晓京你有事就先忙去吧,啊!”
纪佩佩毫不示弱,扭了几扭身子又扭到周晓京眼前,笑道:“我的婚事自然是高攀了不假,可是依晓京你这样的身份,要想高攀却不容易,浦江身份能高过周家的,也只有霍家了!”
“这事儿不劳您操心了,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吧!”
满腔怨毒的纪佩佩终于走远了,只留下一个玫红色的渍子。周晓京的心情糟透了!该死!今儿出门之前怎么就没看看黄历呢?
一个钟头之内接二连三地遇到冤家,也真是天降奇祸!
天意!不,哪里是天意,分明就是......阴谋!
一阵清风吹过,周晓京头脑异乎寻常得清醒起来,她之所以会去明镜求职,可不就是钻了某人的圈套了嘛!
周晓京三步两脚,冲到街心地一个公用电话亭子,投币之后,摇了摇电话,拿起听筒,对接线员小姐道:“请帮我接白兰公寓303号程小姐!”
程曦辰一听到周晓京温软如绵的声音,拿着听筒的手就止不住发起抖来,心里倒大叫“糟糕”!好心撮合这对冤家,没想到两个人根本没见过面,西洋镜就被拆穿了!
程曦辰对这位十几年的闺蜜兼死党极对了解,如果周晓京对她咆哮怒吼,那多半没事,如果周晓京像此时这样,用棉花糖一般的声音慢条丝理地跟她讲话,那她可死定了!
☆、第5章 无处不相逢
“怎么办?我已经跟人家签过约了......违约金当然你出啊!还有,为了避免某人自作多情地认为我非要往他的明镜事务所里钻,我一定得派人说明白是你引诱我去求职的呀!”周晓京咯咯地笑起来。
“不要呀!周晓京!你家那位霍五少爷性子拗得很,他要知道了,不知道会怎么摆布我啊!”程曦辰哀嚎。
“他性子拗不拗可不关我的事,你早知道明镜是霍云帆的地盘,昨天为什么要跟我说得天花乱坠,骗我去明镜应聘!”对于程曦辰可能会被霍云帆黑一把,周晓京表示毫无压力。
“我好心撮合你们,你们俩合起伙来欺负我哇!好,你不要他,看我把他抢过来怎么样!”程曦辰抛出自制杀手锏一枚。
周晓京满脸通红:“随便你!”扣上听筒,不再理会程曦辰在听筒那一边的威胁哀求。
周晓京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地,日头西斜,街边的店铺里已经三三两两地点起了青色的汽油灯,一家钱庄里斜斜地挑出一块霓红灯招牌。
这种被回忆淹没地惆怅夜晚,最好的排解方式是去喝一杯,周晓京并不嗜酒,但心情郁闷的时候,观赏一下在纸醉金迷里比烟花更寂寞的红男绿女,周晓京的心情就会好很多。
人在倒霉的时候,怎么样才能最快地让心情平复下来,是要拥有大海般宽阔的胸怀么?不对,是要看到很多很多比自己更倒霉的人,哈哈!
“江畔明珠”算得上浦江数得着的夜总会,这里的酒水点心精致,舞女招待漂亮妩媚,是众多失意之徒排解心中失意的乐土。
可是如果浦江望族的周家小姐来这里买醉寻欢,估计第二天就可以上花边小报的头条。不过周晓京别有办法,她悄悄地从前门绕了个弯,寻条小径走到后门,一边走,一边旧病复发,瞅着周围的情形推理起来:嗯,前门的客流比平时几乎多了两倍,这里一定又请了当红的名角或着知名的交际花来坐镇了,那边一对男女,男的穿藏青色西装,光滑挺刮,女的宝蓝缎子旗袍,两人年纪差不多,女的一脸得意,男的愁眉苦脸,一定是丈夫打扮妥当来这里会相好,被妻子截住抓了现形,不过就算“江畔明珠”抓了现形,一般的妻子也不敢当场大闹,也不瞧瞧这里的老板是谁!
那边一对男女难分难舍,男的像个商场小k,女的打扮妖艳,显然是个舞女,女人拉着男人的手作最后的温存,眼里还含着泪,哦,想必是哪个做舞女的跟客人动了真情——不过动了真情的舞女,可不是好舞女,最后受伤的还不是自己!
才满脸堆欢地送走客人,躲在橡木漆花的后门口抽支烟歇口气的舞女香君,在朦胧的暗影中辨出了周晓京的模样,又甜又糯的声音软软地招呼道:“啊呀呀!二小姐,闲来无事到我们这里坐坐啊!真是蓬荜生辉啊!我家太太天天想你来呀!”
香君话音才落,门里一位穿着大红洋缎平金绣凤旗袍的美貌少妇就掀帘子迎了出来,新烫的鬈发上别着一朵粉荷色的绢质花朵,她拍拍周晓京的手背,笑道:“死丫头,多久没来啦!把姐姐忘了吧!”
这位少妇就是“江畔明珠”的老板赵琬珠,周晓京对赵琬珠笑道:“这不是来了嘛!咱们姐妹心有灵犀,知道我要来,特意到这里来迎我么?”
赵琬珠又不会先知先觉,哪知道周晓京要来?她站在夜总会的后门,是为了迎接另一位贵客的!不过赵琬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听得周晓京此言,嫣然笑道:“可不是嘛!想你想得吃不下饭咽不下水,天天在门后翘首等着你呢!就怕你这位周家小姐嫌弃我这个地方!”
周晓京岂能不知赵琬珠是在开玩笑,不过她习惯了,当下便说说笑笑地同赵琬珠走进“江畔明珠”。
赵琬珠招了招手,旁边一个打着麻花辫的小大姐阿琴快步走过来,赵琬珠附耳对她道:“我这里有贵客,你在门口瞧着,霍家五少爷来了,你立刻去叫我。”
其实霍云帆与周晓京不过是前后脚到的“江畔明珠”,他眼看着赵琬珠亲亲热热地陪着周晓京从后门进去,大是惊诧,金尊玉贵的周家二小姐周晓京,怎么会跟一个舞女出身的赵琬珠如此热络?
阿琴眼尖,已经看到了霍云帆,脚步轻快地凑上来笑道:“五少爷来了,请到贵宾包厢宽坐,我这就去叫太太过来!”
霍云帆一摆手,道:“不必!我且问你一件事,你家太太怎么会认识周二小姐的?”
阿琴有些尬尴,周晓京和赵琬珠的关系,也只有她们几个心腹知道,赵琬珠曾严令她们不许多嘴,可今日叫霍五少爷瞧了个清楚,若不言明,反而不美,当下阿琴只好对霍云帆道:“不瞒五少爷说,我们太太与周二小姐是表姐妹!”
“什么?”倒叫霍云帆吃了一惊,舞女怎会跟赫赫有名的周家攀上亲?
霍云帆心念一动,对阿琴道:“既然你家太太有客人,我且等等也无妨,你先别去惊动她!”
说着,掐灭了手指间的雪茄烟,信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