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萧弘的手修长而指节分明,可指甲缝里全是污泥。
萧纵皱眉,一旁伺候的内侍见了小声说道:“殿下今儿一早起来就在园子里挖土捏泥人,捏了整整一上午呢,说是……要给陛下您看的。”朝着寝房角落瞥了瞥眼,那里确实七零八落散着些泥塑,只是,兔子没了脑袋,老虎腰斩成两段……
“今儿皇上忙于政务,午膳没过来吃,王爷千岁上了脾气把捏的泥塑全砸了。”
萧纵盯着那些泥团子片刻,转过眼再看皇弟。萧弘的面容棱角分明,昏沉里微蹙着眉峰,显出一抹不同寻常的沉稳刚毅来。
暗自叹了口气,萧纵接过内侍呈上的细竹签,捧着弟弟的手,专注又小心地剔指甲缝里的污泥。
在他剔第三根手指的时候,萧弘的手动了动,缓缓睁开眼,漆黑俊目有些迷茫,眯了眯眼,“哥哥?”
“弘,可觉得有哪里不舒服?”萧纵柔声问道。
萧弘躺着呆了片刻,腾得坐起身,“哥哥,你来了!”英武的俊脸,却搭着稚子一样明朗的笑容,兴奋异常。
“躺下别乱动,你落水了,要好好休息。”
人高马大的萧弘听话地躺回榻上,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兄长,吃吃地笑。萧纵继续握着他的手给他剔指甲缝里的泥。
萧弘看见黑泥,想起了什么,又腾得坐起来,掀了薄被就要下榻。
萧纵拉住他,“弘,你做什么?想要什么跟哥哥讲。”
萧弘却不理他,对着一旁伺候的内侍道:“泥人呢?快把我捏的泥人拿来。”
内侍皱眉苦着脸,杵着不动,泥人都被砸烂了,他不知道拿什么出来交差,下意识地往一地狼藉的寝宫角落里看。
“去拿啊!”萧弘燥得一声低吼,笑容一退,棱角分明的面孔霎时凶狠起来。
萧纵赶忙挡在冲将起来的弟弟面前,一把把他抱住,萧弘身量高壮,他这一抱使了浑身力气,“莫着急,泥人我已经看过了,兔儿很可爱,老虎很威风,哥哥很喜欢,叫他们收起来了。来,躺着休息罢,莫让哥哥担心。”
“哥哥说真的?”
“真的。”
萧弘渐渐安静下来,露出一道轻笑,在兄长的搀扶下很顺从地躺到床榻里。“哥哥喜欢,我每天捏一个。”
韩溯跟任不悔半点没漏将此一幕看在眼里,都有些愣神,呆呆地瞅着天子如同奶娘似的给一脸傻笑的皇弟殿下掖好被子。
萧纵安抚好了弟弟,回身看到杵在一旁瞪眼的两人,这才想起他们来,尴尬地笑了笑:“你们今日还是各自回府吃饭吧。”
两人告退,韩溯在跨出内殿前不自禁地回头,见萧纵坐在床榻边,温雅的脸上浮着一抹淡淡的笑意,正听躺在榻上的萧弘说着什么。他摇了摇头,转眼见身旁的任不悔在叹息,两人相视,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无奈和涩然。
泰王萧弘,原本是教人刮目的文武全才,夹在宫争缝隙里,他性命虽是保住了,却从此糊涂痴傻。
韩溯和任不悔不约而同想到半年前混乱的七王之争,初时的剑拔弩张最终不可避免演变成兵戎相见,酿成惨剧无数。
两人心情沉闷,都不说话,沿着廊道并肩走。快出朝阳宫的时候,他们听到了一阵打闹声,不大,隐隐还参着抽泣,四处看了看,确定那声音来自一巨大假山石背面。
他二人绕过去一看,假山后几个锦衣蟒袍的娃在打架,三个年岁大一些的你推我我压你扭成一团,又掌又拳连踢带踹正打得起劲,年纪小一些的那个坐在一边哭。
正是大周朝硕果仅存的血脉,萧纵的几个皇侄。
“几位小殿下,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快快起来。”韩溯上前劝。
“滚开!”三人中以一敌二稳占上风的小娃回头恶狠狠吼了一声,对着被他压在身下的另外俩小娃一人一拳,“还胡说八道么?”
处在弱势的两孩子一个捂着脸不说话,另一个却倔得很,“就说,就说!”
“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转眼又扭在一起。
任不悔摸着下巴,对一旁干着急的韩溯道:“你有没有觉得睿王世子人小鬼大,挺早熟,瞧他说话一本正经的。嗯,打起架来也有模有样。”
韩溯扶起坐在地上独自哭的最小娃儿,没好气道:“我也请你正经着些,还不快拉开他们!”
“小孩子打架而已,你这么急做什么?不打才不正常,少见多怪。”任不悔嘴上虽这么说,倒没真的由着不管,上前两手各自一提,将弱势的俩孩子一手一个从被揍的境地里揪了出来,瞧了瞧他们脸上的淤青,转眼对揍人的孩子道:“横世子,下手太狠了罢。”
萧横,也就是睿王世子,萧纵的大侄子,横了他一眼,道:“少管闲事!”
任不悔看着这娃,觉得他拉着脸颇有几分气势,不过很不可爱,呲牙道:“这个事,下官要管一管,下官身为礼部侍郎,对小殿下们的礼仪得多担待着些。殿下不服气,要教训下官么?下官虽是文臣,自认满朝武将没一个能打得赢我。”
韩溯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你几岁了?欺负小孩子。”
任不悔悻悻地摸摸鼻子,领着两个孩子往回走。
“你往哪去?”
他头也不回,回道:“自然是把小殿下们领到皇上那里,不然我们走了,回头他们又打起来怎么办?”
朝阳殿外正有内侍轮值,他们远远瞧见走了没多久的太傅与任侍郎带着浑身狼藉的小世子折回来,小腿登时一软。泰王殿下落水一阵折腾,教他们把几个来吃饭的小殿下忘得一干二净,可好,出事了。哆嗦着进殿通报。
萧纵得了报从萧弘寝房出来,一眼瞧见几个皇侄衣袍破金冠歪,头上沾着枯草,有两个还鼻青脸肿挂着壮观的彩,眼角抖了抖:“怎么了?”
他的这四个皇侄,最小的萧鉴三岁半,最大的萧横八岁,还有两人萧礼萧浚七岁,都是他死去的皇兄皇弟的血脉。他登基后不忍心孤苦小儿留下落败王府里凄楚长大,便将人都接到宫里照料,安顿四个孩子一起住在昭阳宫。
小孩子拌嘴是常有的事,吵吵闹闹很快就过,像今天这样惨烈的架势,萧纵头一回见。
这是个不好的开始。萧纵于是微微摆起脸,扫了一眼在他面前一字排开的侄儿,轻斥:“为什么打架?”
萧鉴还是个半大奶娃,刚刚才被堂兄们彪悍的揍人样吓到,现在见了他皇叔这样一张脸,小嘴瘪了瘪,两颗眼泪夺眶而出。
萧纵见状一愣,朝他招了招手,小家伙磨蹭到面前,抬眼巴巴瞅着他,伸出手。白嫩小手上有他摔倒在地碰出的一道小口,“叔……叔……痛痛……”抽抽搭搭。
萧纵几乎想都没想,立刻蹲了下去,握着小皇侄的小手吹了好几下,“不痛,不痛。”哪里还有半点凶样。
韩溯唇边掠起一抹轻笑,摇了摇头,任不悔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萧礼萧浚这两孩子见皇叔没了脾气,马上走近他身边。他俩被萧横揍得惨,当时没哭出来是一股好胜脾性硬挺着,现在架输了,也有人能诉苦了,便不再忍,对着萧纵放声大哭,边哭边控诉萧横怎么怎么欺负他们。
始终站着一声没吭的萧横,冷眼看着满面青肿,哭得一把一把的堂弟,很鄙视地撇了撇嘴。
萧纵这厢对着三个哭得一个比一个厉害的皇侄,手足无措,吹完了这个的手,吹那个的脸,又哄又求。他在一阵阵哇啦哇啦声中焦头烂额。
任不悔瞅着眼前的情形,很大逆不道冒出个疑问——这是慈母?还是严父?
今上这个皇帝比想象中当得更艰难。
第六章
那之后,任不悔似乎感悟了什么,终于不在朝堂上装死了。他一活跃起来,萧纵每日临朝都觉得大明殿上弥漫着一股子兵戎相见的喜气。
今日初一,离秦王进京刚好还有十日,萧纵算算该向朝臣们挑明此事了。他在大殿上刚一宣布,顿时满朝皆惊。
众臣震惊,秦王怎么说来就来。韩溯和任不悔为众人的震惊而吃惊,任不悔心道,拓跋锋是来朝见今上,又不是荡平京师,用得着慌成这样?
温庭在众人的震惊中冲出班列,气急败坏道:“秦王进京定然早有折子上表,皇上何以瞒到现在?如此重大之事,皇上本当立刻召臣等商议,共谋万全之策!眼看秦王没几天就到,诸事待议,到时岂不乱作一团!”连番质问,咄咄逼人。
他的这股火小半被秦王进京的消息惊出来,另有大半却是因为萧纵竟然敢对他有所隐瞒。
温庭喘了口气,不解怒,刚要再斥几句,任不悔早看他目无君上的气焰很不爽,一脚跨出班列,截了他的口:“秦王乃陛下的臣子,臣子面君礼数所在,丞相把事情看复杂了。况且,乱与不乱,全在我等自己。”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自乱阵脚,不好。”
温庭三朝为官,两朝做相,文武门生众多,向来是一呼百应,除了之前韩溯跟他叫过一阵板,至今他说一没人敢唱二,天子还忌惮着他,今天一个清水衙门的侍郎竟然当众挑衅!冷笑一声,斥道:“黄口小儿,你懂什么!”
任不悔立刻不痛不痒接茬:“跟丞相相比,下官确是小儿,俗话说,初生之犊才不畏虎哪。”飞快地朝上首看了一眼。
萧纵接到那一瞥,感觉他眼中隐隐的笑意,忍不住扶了扶额。他不大明白以往上朝总说不了几句话的礼部侍郎,为什么突然变地很爱踩人尾巴,踩得乐此不疲,今天终于踩到了宰相头上。
温庭被任不悔一通暗讽,倒真没再呼喝了,沉着脸看不出有多火。半晌,冷笑道:“本相与皇上说话,哪里轮到你插嘴。”阴沉地扫了眼嘴上没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列位里的韩溯跟座上萧纵都是眉头一皱,萧纵遂接着温庭话尾发话:“任不悔,你可知错?丞相三朝元老,三公之首,大殿上岂容你冒犯。朕念你初犯,这回便着轻处罚,罚你停俸半年,希望你引以为戒。”转头又对温庭道,“丞相没真生气吧?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就不与后辈一般见识了罢。”
温庭挑了挑眉,没作声响。
萧纵笑了笑,“温相是在为秦王之事怪朕?其实朕自个儿都没将这事放在心上,他要来便来,朕难道还怕他吃了朕不成?”眸光微瞥,再道,“前次因为他的贺礼,闹得你我君臣不快,这次朕不提他,也是不想丞相为此心烦。”
温庭听够了软话,这才道了声“不敢”,朝一旁垂着眼的任不悔瞥了瞥,不屑地笑,踱回班列。
内侍这便高声宣布散朝,众臣恭送了萧纵,鱼贯出殿。
任不悔却站在殿中,昂然挺身,久久看着御阶上空空的龙座,平静面上不见一丝情绪。
“不悔,走吧。”韩溯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