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之后,又更加觉得无奈。
高处寒,帝阙深,皇帝如此寂寞。
这日晌午将近,萧纵寂寞又忙碌地处理了一上午政务,起身时腰背酸涩,自己敲了两下,忽然想起曾答应了皇弟萧弘今天要陪他一起用午膳。赶紧换过衣袍往弟弟居所朝阳宫去,去迟了,他怕那个祖宗脾气上来,要灭下去不太容易。
萧纵素来温和,鲜少匆匆忙忙,一干宫婢内侍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跟在他身后急慌慌小跑。半道上,他又想起几个皇侄也好些天没见了,便又着内侍把侄儿们都传至朝阳宫,今天他们叔侄几个一起热闹地吃个饭。
盘算好一切,萧纵刚要进朝阳宫,恰在此时,一内侍心急火燎跑到他面前,‘扑通’下跪,举着个锦盒呈上,那锦盒封口处戳着张牙舞爪的猛兽图腾印。
内侍喘着气道:“皇上,秦王八百里急奏。”
萧纵拧眉,自他登基,秦王上过的折子寥寥无几,且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例行汇报。今日忽然郑重其事上来一份急报,他直觉莫不是边境不稳,又有哪个蛮邦来犯?忙拆了锦盒打开看,看完了,轻轻一笑,默了片刻对随侍道:“去,传韩太傅进宫议事。”
韩溯很快赶到御书房见驾,随他一同面圣的还有礼部侍郎任不悔。任不悔与韩溯交好,内侍传旨那会儿,他二人正在太傅府内院小园里对酌,见韩溯要进宫,他想了想,说有事面君,就一起来了。
叩拜过后,任不悔先道:“陛下,臣有本奏。”
萧纵点了点头,示意他直说,任不悔当真没打弯,直接说了:“朝廷每年逢年过节下拨给各亲王藩王的财礼庞大,臣请陛下下旨削减。”
萧纵端起茶杯,轻啜一口,道:“任卿怎么突然有此提议?”
任不悔道:“不瞒皇上,臣这个念头怀在腹中已经好几年了,以前一直憋着,直到前些日子听陛下在大殿上放话,一个铜板都不会拿给秦王做生辰,臣自觉是该一吐为快了。”抬眼看了看萧纵,接着道:“各州府税贡连年不足,地方间有天灾,朝廷赈灾,国库委实不充盈,臣每每看着真金白银水一样往外流,替皇上心痛不已。”最后来一句,“皇上,这个时候您该做个铁公鸡。”
韩溯在一旁听得嘴角直抽搐,任不悔要么不说话,一张嘴总教人想磨牙。
御案后,萧纵捧着茶杯,一脸笑意,他早听说礼部侍郎是整个朝堂最不待见礼数的一个,今天他第一次见识,当真名不虚传。
萧纵想了想:“国库的事自有户部给朕担着,任卿这一脚一迈,迈过了界。”
任不悔一愣,躬身道:“臣为了陛下的银子,甘愿受罚。”
萧纵禁不住轻笑了一声,“难为你一个念头怀了好几年,这样为朕着想。你的建议朕记着,这事日后再说。”
几天前那一番制衡之说,韩溯已知晓萧纵眼下不想贸然开罪诸王,削银旨令好比一颗石头,石头投进湖,可能只是水波轻轻一晃,也可能激起千层大浪,稍不慎,制衡局势便破。那日天子问他局势破后怎么办,他真不知怎么回答。
任不悔是个聪明人,他见向来跟他主张一致的至交没出来声援他,就明了韩溯跟皇帝之间定是有了些共识。
暗暗嘀咕韩溯不够情义,他瞧了瞧座上那位,又看了看身边这个,转了转眼,一脸正色道:“皇上,臣已无事禀奏,陛下与太傅尚有大事需单独相商,容臣告退。”在‘单独’二字上咬了咬牙。
韩溯面皮一抖,瞪了过去。
上首的萧纵满眼促狭,朝一脸恶狠狠的韩溯瞥了瞥,笑着对任不悔道:“你先别急着走,今天的事本不该缺了礼部侍郎,任卿在场再好不过。”
任不悔朝韩溯睇了一眼,韩溯同样不知道发生何时,都看向萧纵。
萧纵拿起桌案上秦王八百里快马送进京的奏本,道:“这是秦王呈上的,刚刚到朕手中,他说他没能朝拜朕登基,觉得很不敬,决定补回来。”
“补回来?”任不悔皱眉。
萧纵点头,“他决定现在进京朝拜朕。”见两位爱卿瞪眼,又补了一句,“照秦王折子里说的,他已经在路上了。”
韩溯跟任不悔不约而同地朝彼此看了一眼。
大周开国至今历时两百多年,前后总共封了六个异姓王。六王中五王,楚晋韩赵燕,乃立国之初太祖皇帝册封,只有秦王这一支是萧纵的祖父仁顺帝所封。
仁顺帝在位期间,曾三征西北蛮族鞑靼,最后一次亲征被鞑靼亲王忽斜围困在边境祁山,险些丢了性命。万分危急之时,刚归顺大周的异族野旗一部赶到救了驾。野旗王拓跋鸿不仅救帝于危难,更领着部众一路拼杀,踏平了鞑靼王都,鞑靼从此并入大周版图。
仁顺帝活了命又除掉一桩心腹大患,龙心大悦,力压群臣异议,破太祖皇帝不可再封王、不以异族为王两道训诫,将西北十六个州府划作野旗部封地,授命拓跋鸿为秦王,世袭王爵。
现在的秦王是拓跋鸿第三子拓跋锋,他承袭父爵刚八个月。
拓跋锋不曾进京,京畿众人对这个新鲜继位秦王的了解仅止于传闻。
而传闻,任不悔听过很多种,有人说秦王文韬武略,一代枭雄,也有人说秦王野蛮凶残,铁血无情,更有人说秦王弑兄除异,阴险狡诈,不仁不义。
就是没一人说秦王是忠臣。
任不悔微微沉吟:“他什么时候进京?”
萧纵收起折子,淡道:“下个月初十。”
韩溯闻言,皱了皱眉:“在他生辰那天?”
萧纵点头:“不错,就是那天。朕在大明殿上话刚一说出口,秦王似乎就听到了。”
任不悔在底下暗忖,秦王真不是个善茬。抬眼瞅了瞅御座上的天子,越发觉得一句话有道理——今上果然是个好运又不幸的皇帝。
朝臣们一致认为萧纵的运气很好。
仁明帝总共生了二十一个儿子,子息可谓昌盛,但顺利长大成人的却只有九个——睿恭福宁仁康端安泰,长幼顺序下来,萧纵这个十四皇子排第七。活下来的九王撇开萧纵不说,个个出类拔萃,真正的龙凤人物。至今仍有好事之人私下嘀咕,睿王谋略过人,恭王驭人有方,康王英武霸气……这些出挑的龙子们没一个甘心屈居人下,个个惦记着俯视苍生。仁明帝活着,京畿政局已然一触即发,仁明帝暴毙,睿恭福宁仁康安,七王拔刀亮剑你死我亡!朝野混乱了几个月后,最终平静下来,却是因为七王争得头破血流,全薨了,没一个活下来。眼看乱世即开,天下大乱,千钧一发之际,众人想起信阳宫里还活着个端王,便在宰相温庭的率领之下,跪倒冷了十年的信阳宫门外,恭恭敬敬地把萧纵迎上了帝位。
很多人暗自感慨,这就是命。多少人费尽心机只得了身首异处的下场,有人悠哉悠哉得了天下。
萧纵这个皇帝得来便宜,这是他的幸。
可他也很不幸。
大周开国到今日,国运已从如日中天走向衰败,各地藩王本就蠢蠢欲动,京畿一番宫斗更是将局势搅得如同一锅滚油。
萧纵登位面对的其实就是一个诸侯濒临造反的烂摊子。
自古乱世必逢雄主,英雄应势而生。任不悔下意识地朝御座上的天子看,脑中翻腾着秦王楚王其他各王种种逼人的传闻。他纠结着一团混乱,暗自叹了口气,问道:“皇上御意如何应对?”
萧纵道:“拓跋锋这个名字朕还在信阳宫时就听说了,早想见见其人。”对任不悔道:“你是礼部侍郎,迎接之事属你之职,就依从藩王之礼准备迎他吧。”
任不悔躬身领了旨,眼角余光瞟向身旁一直没发一言的韩溯。
韩溯拧着眉沉默,这个消息实在太突然,他弄不清秦王进京到底挟着什么目的,只觉得一柄利剑之前是遥遥指着萧纵,现在突然架到了脖子上。
半晌,他道:“皇城的守备定要加强。下月初一开始直至秦王离京,城内三万禁军臣请重做部署。”想了想,还不安心,又道:“上个月裴老将军带两万禁军操练,去了蒙山,臣也请皇上召回,驻扎京师外围,以防万一。”
他正经地担忧,萧纵却是轻轻一笑:“太傅又多虑了,你这样是要跟秦王开战不成?拓跋锋面圣,他能带多少人?皇城里一切如常罢。”
韩溯还要说什么,萧纵抬手止了,想到什么又道:“秦王进京一事,你们暂且不必声张,朕还不想太多人知道。”
韩溯任不悔对看了一眼,不解。
“朕的耳根子想多清净几天。”天子如是道。
正事议完,时辰已不早。萧纵因为秦王的这道折子,黄了跟弟弟子侄们一道吃饭的约定,从朝阳宫门前直接返回了御书房,这会儿还空着肚子。他瞧着十有八九跟他一样也饿着的韩溯跟任不悔,起身走下御座:“两位爱卿没用过膳吧?陪朕在宫里吃了再走。”
两人正要谢恩,这时外面传进一道气喘吁吁,焦急显然又极力想要镇定下来的声音:“皇上……大事不好,泰王殿下落水了!”
第五章
韩溯和任不悔只来得及惊了惊,眨眼就见萧纵冲到门前,霍地开门出去,廊道上传来恶狠狠地斥责声:“你们怎么照看泰王的!”
内侍没怎么见过皇帝发怒,哆哆嗦嗦地小跑着跟在天子身后,瞅见龙颜上冷冷地神色,小腿顿时一软,险些滚到廊下去。天子终究是天子,脾气再好,吼上一嗓子那也是龙吼。
今上对泰王的宠爱宫里哪个不知道?
内侍边小跑边结结巴巴禀告:“奴才们该死……该死,泰王殿下今日没见着陛下,不大……高兴,午膳都不肯吃,在饭桌上跟几个小王爷闹了起来,奴才们劝不住,殿下闹了脾气跑到园里,就爬树,奴才们拉不住,殿下没留神……从树上落在了清泉池里。奴才伺候不周,奴才该死,皇上……”
萧纵匆忙赶到朝阳宫,进了泰王寝房,一屋子的宫婢内侍跪着不敢吭声。泰王萧弘已被救起,正昏迷着,御医在给他把脉。
萧纵走近榻边,榻上的萧弘头发湿漉,昏睡中像是很不安稳,眼睑一直在颤动,英挺的面容泛着青白,发白的唇微微龛动,逸出极小声的呓语:“哥哥……”
萧纵心中隐隐作痛。
御医诊过脉,向萧纵回禀:“泰王殿下无恙,只是呛了几口水受了惊,很快就会醒来,陛下无须太过担忧,臣给殿下开个方子压压惊。”遂有宫婢跟着去拿方子煎药。
萧纵坐到榻边,伸手拂开黏在弟弟脸上的几缕湿发,看着他昏睡中的面容,叹了口气。
萧弘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也是如今唯一活着的兄弟。轻轻握住弟弟露在薄被外的手,那手掌里有一层薄薄的茧子,是常年握剑磨出来的,萧纵下意识的摩挲了几下,低头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