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街上偏巧遇上了天子,又不早不晚赶上难得好光景,他当仁不让揭穿了“沉香”的真实用途,好整以暇欣赏够了天子木木然的龙颜,然后理所当然地随在了显然一时半会儿不会从不自在中缓过劲来的天子身侧。
萧纵的几个侄儿眼瞅着有人妄图挨近自己皇叔,而皇叔跟几缕灵魂出窍了一样毫无知觉,萧浚萧礼两个娃眼珠子一转,挤到了他叔左右手边,一人一侧霸住皇叔一条手臂,回过头煞有介事朝长着一张女人脸但浑身冒着男人气货真价实不男不女的楚二公子看两眼,一副你的意图逃不出我火眼金睛的了然架势。
司马贤被两个小娃横插一杠子,离萧纵远了些,两道细眉不自觉拧了拧,看着前面大小几道身影片刻,眼角余光瞥向身旁大约是受了他池鱼之殃也被挤在后头的韩溯,看见韩太傅神色虽平淡,但平淡的眼光却毫不避讳始终投注在前边某一处,司马贤薄薄的唇角往上扬了一扬,低声笑道:“韩太傅看什么如此专注?”
韩溯转回眼,面色平静,淡淡看了一眼楚王二公子唇边那抹别有意味的笑意,没说什么。
天子难得出宫一趟,别说眼下这个庙会穿了皇城大小数条街巷,万人拥堵,就是平日没这么多人挤人,市井之中又哪能说碰上就碰上?真要这般容易巧遇,有那么些天作巧合,他又何必在圣安街街口候着。
楚王公子得知天子行踪想必费了不少心思,就不知道如此煞费苦心图的是什么。
韩溯暗自思索,视线不经意间又转向前方,沉默片刻,淡淡道:“前日……十四爷着我带到竹湘院的话,司马公子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司马贤的目光也落在了前方,不知是否街上灯火太刺眼,他眯起了本就细长的凤眼,只漏出眼中一线薄光,以往时常浮在面上的轻佻之色随着那薄光乍然逝去,总是噙在唇边的轻笑蕴出一份跟此前截然不同的深沉。
沉默了多时,目光盯着萧纵的背影也看了多时,司马贤面上沉色忽而一转,又是一脸惯有的轻薄,“前日十四爷着太傅带的话不少,句句体恤,我这个做下臣的听着十分感动,把每个字都铭刻在了心中。”
韩溯皱眉,司马贤微微顿了顿,细眉一挑,接着又道:“当然,韩太傅若是指教我呆在竹湘院里不出门的那番交代,我思量了一下,西北战狼没被关押起来的时候,我都不曾躲他躲得不出门,眼下他如同困兽囚于铁笼,我又何须反而更加惧他。”
“司马公子不觉得正是因为他现在处境艰难,你才尤其应当谨慎么?”韩溯蹙着眉,转过头,看着一脸闲散从容的楚王二公子,他摸不透这个年纪轻轻举止看似轻佻放浪实则舞起长袖堪比天女散花朝中一半朝臣受其蛊惑的公子哥儿是在跟他装傻还是真的不怕死想弄出点事,或者怀抱别样心思而制造这趟巧遇。
暗自揣摩良久,拿捏不准。
司马贤却似乎对韩太傅口中自己堪忧的处境并不挂心,他颇有意味叹了口气,看了韩溯两眼,悠悠然道:“韩太傅还真是皇……十四爷的大忠臣,忧君之忧,什么事情都替着操心哪。”意味深长笑了笑,接着才不紧不慢道:“太傅请放心,在下还不想早死,我打小学了些拳脚傍身,保命还是有些自信的。”
韩溯默了默,皱眉道:“有自信固然好,不过司马公子往后出门还是带几个贴身侍卫,只身出来,只怕万一会给十四爷惹麻烦。”他刚说完,便想起萧纵已打算明天下旨着楚王公子离京,他这话可能是多余的了,便不再多言。
司马贤那厢自然是不知,挑了挑眉,“韩太傅提醒的是,往后我自当留意,能带护卫的时候一定带着,以免让十四爷挂心烦忧。不过……”转过眼瞥了瞥萧纵的背影,又道,“像今晚这样的良辰美景,身边的人还是越少越好,韩太傅你不也是只身就来了么?毕竟带着跟班多不方便,多煞风景。”这话说完,他像是想从韩溯脸上挖出些什么,挑着浅笑,瞧了数眼。
韩溯面色始终平静,丝毫不变。
司马贤微微撇唇,半晌,轻轻嗤笑了一声。
他二人自开始搭话,便心照不宣地特意在萧纵身后缓行,一路下来,与走在前方的天子已经颇拉开了些距离,这会儿各自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再要说的,脚下步子不自觉地便都加紧了起来。
而前边萧纵那厢,不知他是经过了一番独自沉默已经说服自己抛开不自在,还是几个皇侄怎么逗他了,总之瞧着大约是缓回神了,正一手一边摸着萧礼萧浚两个侄儿的脑袋,偶尔弯身低头凑到大侄子萧横嘴边,也不晓得听了什么有趣的,好像是轻笑了出来。
司马贤在后头见着前方热融融的这一幕,看了几眼,走神了片刻,不知想了些什么,唇边笑意有些散淡,半晌,微挑着眉眼对一旁似乎也有些走神的韩溯道:“十四爷是个心慈手软的主,看他把几个小世子放在一起养,就能知道他抱着哪样美好的愿望,登临帝座,居然还会有那种念想,兄友弟恭,不知道该算是他天真,还是痴心妄想。”
韩溯闻言,皱了皱眉,司马贤却紧接着又道:“自古同室操戈祸起权利财,眼下众位小殿下是挺友善和睦,不过,成年之后是个什么样,谁也难保,十四爷那美好的念想只怕不容易实现。”讥诮地微微扬唇,斜眼瞥了瞥,见韩溯蹙眉看着他,“怎么,韩太傅不同意我说的,另有高见?”
韩溯对司马贤之言并没有什么高见,几个小世子他日如何,还不需他现在就表示什么看法,天子自有天子的教养之道。他蹙眉,只不过有些诧异,楚王公子怎的突然扯了这样一个话头。
沉吟了片刻,韩溯大致有些摸到楚二公子那突如其来带着似有若无刻薄讥诮口气的一番话为的是哪般。
司马贤生于王侯之家,楚王司马庸据闻对膝下两个儿子都甚为看中宠爱,吃穿用度教养上没对哪一个少下功夫,不过,不论如何看中如何宠,都不能一视同仁,总有个偏颇,最为关系要紧的,楚王,只能有一个。王爵子承,楚王府的两位公子择一弃一,这便是偏颇,是纷争。就当下情形,已故楚王妃之子司马晋生下来就被立为世子,据说楚王的这位嫡长子身子一直不大好,楚王从他出生就遍寻名医替儿子养身子,直到了最近五六年才算强健起来,在过去的近二十年中,楚王立着个药罐子世子从来没废过,想来对长子偏爱非同一般。韩溯瞧了瞧身侧庶出的二公子,人都传楚王府两位公子和睦,他没当真,不过看这情形,想来司马一氏兄弟阋墙由来已久,司马贤只怕在王府里过的并不如意。
韩溯拧眉正暗自思忖,司马贤瞥了他一眼,神色之间已恢复如常薄笑轻佻:“韩太傅自方才起便一言不发,不会是我这随口几句话当真让你为那几个小娃的将来忧心上了罢?看来是我起了个不好的话头。”眯起细长的眼看着前方,转口道,“十四爷似乎已经全然从不自在中缓回来了,你我现在跟上去,他应该不会再觉得尴尬,太傅,先请了。”眼角微微一挑,快步朝萧纵跟了上去。
韩溯略作沉吟,适才一番仔细思量,他对此前存在心中的一个猜测有了几分肯定。司马贤进京怕不止游说天子合力除秦王这么简单,他是否该提醒一下天子?
想到萧纵说明日会着司马贤出京,韩溯想了想,也许已无此必要,便也迈开步子上前。
司马贤韩溯两人跟上萧纵,萧纵身边仍然围绕着不让外人有间隙靠近他叔的几个皇侄。
萧纵见着落后多时的两人近前,没说什么,只微微颔了颔首,精神气确实是如常了。司马贤见状便想跟天子搭话,他今晚费了番功夫才得天子行踪,到现在连句像样的话都没说上,委实也有些沉不住,刚要开口,一直扒着萧纵右手的安王世子萧浚却抢了先。
于是,司马贤跟韩溯两个刚站到萧纵身侧,话没说上,便先聆听了皇侄与皇叔之间,关于疑惑与解惑的一茬子问答。
萧浚牵扒着他叔的手,稍微有些期期艾艾地开口:“嗯……叔,侄儿有个问题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萧纵难得见皮猴一样的皇侄还有扭扭捏捏的时候,不禁笑道:“是什么问题?”
萧浚转了转眼,“那个那个,侄儿想问‘**帐’是什么意思?”这个疑问从他叔脚步发飘离开中年老伯货摊子的时候,就憋在了他心里,当然同样也徘徊在其他几个小子喉咙口,之前因为他叔的脸色实在不好,问着不妥当,现在皇叔被他们几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逗开心了,应该是可以问了。几个小子个个竖起耳朵听解答。
萧纵接了这个烫手山芋,面色没变,只是很久没说话。
萧浚接着追问:“那个‘**帐’跟‘**一刻值千金’有什么关系?”
几个小子虽然在某些方面表现出超于他们这个年纪该有的敏锐聪明,可到底还都是些七八岁娃娃,许多事情还懵懂得很。
萧纵默了半晌,道:“你从哪里听来这句话的?”他记得几个皇侄的课业里还没有包含这种风月诗词。
这回是萧礼抢着回答:“我们有一回碰见了后宫……院中的一个美人大婶,听到她念的,侄儿我上前问那是什么意思,她慌慌张张跑了,后来我们连问身边几个伺候的,他们都说自己没学问,不知道啥意思,最后还是问了夫子,夫子说那句话是春天比较容易犯困晚上睡觉的时辰特别珍贵的意思,千金买不到一刻钟。”
萧纵听着,似乎吁了口气,“夫子说的对,就是那个意思。‘**帐’就是春天晚上遮床的帐子。”
萧礼萧浚彼此对看了一眼,将信将疑,萧浚接着再问,“那……男欢又指什么?”
显然,司马贤当时虽然声音不高,但在场的一众小娃也个个都听清楚仔细了。
萧纵转头朝罪魁祸首看了一眼,楚王公子挑着细眉毛,眼中遮掩不住一抹促狭。
半晌沉默,萧纵面色平静,实则绞尽脑汁,“男欢……就是两个男人比武打架,打得……很欢。”
“哦。”萧浚了然地点了点头,萧纵道他终于问完了,暗自松了半口气,哪知安王世子垂头若有所思片刻,又朝他仰起脸,“我知道了,那个什么‘沉香’是两个男人在春天晚上的帐子里比武打架,受伤之后抹的药,并且这个药抹了之后不但能减痛还能继续比武打得更有劲儿。是吧,叔?”
萧纵听到身边有谁没忍住扑哧低笑了一声,他抽了抽嘴角,含糊道:“是吧……”
“那个‘沉香’这么好,叔你为什么不买,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