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春色  第5页

厨房里拿过早餐吃了。张绮又休息了一下,然后下午到了。
  下午,她的任务是识字。
  张氏大宅里,有大大小小的学堂三四个。张绮所在的这个学堂,除了她,还有四个衣着朴素的小姑。这些小姑不但年纪与她相仿,还五官都生得不错。从旁边的语气中可以听出,她们都是家族中不受重视的偏旁庶子的女儿,在这张氏大宅中,与她一样身份尴尬。
  教她们识字的,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子,这女子年纪不小了,却还疏着小姑发髻。她是宫中出来的御史(女官),放出宫时年纪太大,加上自己薄有资产,又能自食其力,便不再嫁人,而是在各大家族中担任教习一职。
  看到张绮走来,四个小姑子同时回头,小脑袋凑在一块,指指点点地笑了起来。她们虽然出身不好,可比起张绮这个私生女,还是光彩得多。
  张绮低眉敛目,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角,等着教习授课。
  “听说是个乡下来的。”“一看就是个贱民。”
  “她母亲真不要脸!”
  ……
  最后一句声音入耳,张绮眉心跳了一下。她回过头去,朝着那个开口的,比她还高了一个头的小姑张涔看了一下。
  她毕竟不是真的小姑,这一眼目光沉沉,含威不露,张涔陡然见到,不由哆嗦了一下。
  转眼,她便像受了巨大的羞辱一般,腾地站了起来,尖声叫道:“你看什么看?难道我说错了?你母亲就是个贱的!”
  张绮一怒,正要发作,却听得前方传来教习不耐烦地喝骂声,“吵什么?张绮,张涔,你们把这个字写上十遍!”
  张绮回头看去,只见教习轻蔑地瞟向自己。
  张绮站了起来,她知道,这是自己入府后的第一场仗,如果自己表现懦弱了,以后会是永无止境的欺凌。但是,如果自己表现得太粗鲁,传扬出去,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她抬起头,目光静静地盯着教习,声音清脆地问道:“明明是张涔侮我母亲,我连回话都不曾,怎地赵教习便要处罚我?莫不是教习学习诗礼多年,却打心里就认为,侮人父母的行为值得推崇?”
  她堪堪说到这点,那赵教习一张容长脸却是沉了下来。她瞪着张绮怒道:“谁推崇了?你这小姑子恁地多事!坐下,给我把这个字写一百遍!”声音严厉之极。
  另外三个小姑被她这么一喝,脸色直是一白,瑟缩着坐在塌上都不敢动了。
  不过张绮不是寻常小姑。
  闻言,她不怒反笑,提起裙角,便大步向外走去。
  赵教习一怔,大声叫道:“你敢走?出了这个门,你就别再想学字!”
  张绮回过头来。
  她在赵教习的脸上看到了一脸得意。也是,识字是上等人的特权,能学字那是何等殊荣?她在这里经营多年,对上面说句什么话,还真有可能断了自己识字的路。
  张绮停下了脚步。此刻,她站在门坎处,在门的外面,是一条林荫小道。
  张绮瞟了一眼外面的小路,以及小路上不时可以看到的行人,再回过头来看向赵教习,平静地说道:“教习错了,阿绮走到这里,不是想离开学堂。”在赵教习昂头冷笑中,张绮安静清脆地说道:“这里来往人多,阿绮只是想与大伙评评理,也想让整个张氏一族评评理:教习教习,那是只教人识几个字,还是要连同“孝”和“礼”字一并教了?如果一个教习鼓励她的弟子侮骂别人的父母,这种行为,该不该当?”
  听着听着,赵教习脸色一白!手心不由汗水直冒!
  她也是个见过世面的,自是知道,便是两晋那等以放荡随性为美的时代,对孝字也是看重的。何况这个时代!
  这小姑子的此番话,不传出去也罢,一旦传出去,不说她的教习职位保不住,便是她的名声,都会一扫于地!
  白着脸看着张绮,赵教习脸颊上的肌肉频频跳动着。勉强笑了笑,她向张绮温声说道:“小姑子言重了,侮人父母是大错,本教习怎么可能赞同这种行为?”
  说到这里,她转向张涔,脸色一青,厉声喝道:“糊涂!好好一个小姑子,怎么如个泼皮无赖般口无遮挡?去!在外面站一个时辰!再把这本“孝经”抄写一遍,五日后交给我!”
  在喝骂得张涔泪水汪汪后,赵教习转过头来,讨好地看着张绮,笑道:“阿绮,得学字了,回塌吧。”
  张绮见好就收,她点头道:“是我错了,赵教习原不是那种人。幸好刚才我不曾大声,没有惊动旁人。”这却是提醒赵教习,要她对另外三个小姑封封口。
  赵教习刚才还对张绮又是恼怒又是警惕,此刻,却涌出了一缕淡淡地感激。她盯了张绮一眼,心惊地想道:听说她本是乡下来的,识字不过一个月。可凭她现在使出的手段,宫中的娘娘也不过如此。还真是个不可小看的。
  
  第八章 萧郎
  
  经过这么一事,几人都不敢得罪张绮了。学了五个字后,已到了晚餐时分。
  用过晚餐,张绮来到凉嫂子指定的厨房里,帮着整理柴火和清洗打扫。干了小半个时辰,她便可以回房。
  这时,太阳刚刚西沉,宅子里到处都挂满了灯笼。不远处,笙香混合着胭粉香四处飘荡,笑声不时可闻。
  又到了建康贵族一天最喜欢的时辰了。
  张绮打开房间的纱窗,看着浮缀在幢幢树影中的点点灯火,看向笙音传来的地方。那地方,她是熟悉的,那是张府收藏侍妾和歌姬的地方,也是她这种地位不高的美貌姑子最可能的去处。
  张绮抬起头来,天空明月高照,隔着弥漫在天空中的夜雾,她看不到更远的地方。可是不用看,她也知道,所有如张氏这样的世家,所有的权贵豪富府第,此刻都是这般笙音飘荡,胭粉留香。
  在这个世间,府里没有几个拿得出手的美貌侍妾和婢女,那是上不得台面的。记得那天下第一首富石崇耀富,便是拿美貌婢妾们开刀……凡是来了贵客,他便会指使婢妾们劝酒。如果那贵客不饮,他就会砍下婢妾的人头!
  有一次,他甚至一连砍了十几个美貌婢妾。
  这件事直到现在,还广为流传,还有不少贵族效仿。世人喜欢提起这件事,不是因为石崇视人命如粪土,而是因为他豪阔!想那些美貌婢妾,从各地收集来,再到教她们琴棋书画,诗词礼仪,梳妆打扮,哪一个身上,不是花费了百金千金的?可他说砍就砍了,一点也不心疼,那豪爽,与他一锤打碎国丈的无价珊瑚树何其相似?
  当然,比起那些婢妾,有着建康张氏血脉的张绮,身份更高贵。可越是高贵,贵族豪富越喜欢收藏。
  张绮吸了一口气,把思绪收回。回过头时,她稚嫩的面容倒映在青瓷花瓶上。
  伸手抚着脸,张绮想道:还有一些时间。
  离她的容颜绽放,还有一些时间。
  回到房中,就着外面的浮光,张绮拿出今天学堂里发放的毛笔,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在空中虚写起来。
  这个时代,纸是珍贵稀罕的。张氏也是大富之家,可这样的富贵人家,拿出大量珍贵的纸墨给张绮这等没地位的小姑子练字,也是不可能的。为了避免浪费毛笔,她甚至不能沾了水在几上练习。
  凝着神,一笔一笔地在空中练着。
  练了一个时辰,张绮早早便睡了。
  ……
  一转眼,张绮回到张宅,已有三个月了。她来的时候是深秋,如今冬天过去,都进入初春了。
  这三个月吃得好睡得好,张绮的身高像娇嫩的树苗一样拔高了许多。而且,脸上身上营养不良的青白色,渐渐被白皙红润所取代。
  还有几个月便是十四虚岁的张绮,如果是张府正经的姑子,都已经开始相看,准备订下婚约了。
  房中,张绮按下铜镜,伸手拿着剪子,把挡着眼睛的头发再剪短一点……她的发式,经过她精心地打量,恰到好处地遮去了她三分姿色。以她现在仅有五分姿色的面容,这一挡,也只能说得上清秀不刺眼了。
  刚刚站起,外面便传来一个婢女清亮的声音,“阿绮阿绮,听说你父亲回来了,你知道么?”说着说着,一个圆脸大眼的,十四五岁的婢女推门而入。
  张绮抬头,见到婢女薄施脂粉,不由抿唇笑道:“除了他,还有美貌小郎也回来了吧?”
  她脸上的捉狭,令得婢女阿绿脸一红,她嘟起嘴轻哼一声,转眼又笑逐颜开的,“你平素闷在房里,当然什么也不知道了。告诉你,萧氏莫郎也来了。”
  一说到这个萧莫,阿绿便是脸孔晕红,眼睛都要滴出水来。
  萧氏莫郎,张绮这三个月听得耳朵都生茧了,据说,他长得玉树临风,清俊得很,而且,他小小年纪便颇有才名,大江南北都传诵着他做的诗赋。
  阿绿说到这里,见张绮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不由嘟着嘴说道:“我跟你说阿绮,你是没有见过莫郎,你见了他之后,保准也会喜欢上他。”
  说到这里,阿绿眼珠子一转,突然冲上前来,把张绮重重一扯,拖着她便向门外冲去。
  张绮给她拖了个猝不及防,不由一个踉跄,等她回过神时,人已经被阿绿拖出了房门。
  不等张绮开口,阿绿已经笑嘻嘻地说道:“阿绮,你父亲不是回来了吗?你这么闷在这里,要猴年马月他才记得起你这个女儿?我说啊,咱们现在就到前院去,说不定你父亲无意中一瞟,便认出你这个女儿来。然后呢,他嘴一张,你就过上了张府正经姑子才能过的好日子。”
  张绮啼笑皆非,她清脆地说道:“明明是要你去看什么萧郎,却找了个这样的借口。”说是这样说,她终是跟上了阿绿的脚步。
  从这里到前院,少说也有小半个时辰的路程。阿绿扯着张绮连奔带跑,当赶到前院时,也是气喘吁吁,而她脸上特意施上的脂粉,更是花了好些。
  伸手在脸上一抹,阿绿悔得哇哇直叫,“都是你啦,住得那么偏,害我光找你便耽误那么久。”
  听到她的埋怨,看到阿绿眼中的懊恼,张绮不由抿唇一笑。她低声道:“不过是妆花了,有什么好气的?”
  阿绿正待反驳,却见张绮从怀中掏出手帕,在自己的脸上轻轻沾了沾。
  张绮的动作轻柔而有规律,拭了一会后,阿绿奇道:“你在我眼角耳前抹这么久干嘛?”张绮没有回话,收回沾了胭指的手指,又把她吹乱的头发重新拢了拢。
  不一会,张绮收起手帕,阿绿又扯着她向前走去。走着走着,阿绿看到旁边的池塘,便闷闷说道:“我且看看还能不能见人。”
  跑到池塘边头一伸,张绮便是一声惊叫。她愕愕地指着池塘中,脸颊明显小了些,眉眼更明秀深邃动人的自己,刚要说什么,却是在自个儿后脑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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