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为馅  第52页

却老迈如六旬的男人,拖着扫帚,在大街上扫地。只是依然愤怒而无能,有行人在刚扫过的地面,丢了张废纸,都会令他横眉冷对。但也只是横眉冷对着空气,不敢跟任何人抗争。
  T走到他的面前。
  杀手职业,令他擅长伪装。此刻他戴着压得很低的鸭舌帽,蓄着浓浓的胡子,肤色也做了改变。只是如果仔细看,眉宇间依稀能辨认出,当年那个清秀的少年。
  但是父亲没认出他。他只抬头看了T一眼,然后小声嚷嚷:“让一让,扫地呢!”
  T退让到一旁。
  看着他佝偻扫地的样子,竟与爷爷的背影,有几分神似。
  T丢了个沉甸甸的包,在他脚边,里面是足以让他富贵养老的现金。
  他这才惊讶抬头:“先生,你的包……”
  T转身离去。刚走出一小段,就听到身后传来迟疑的、激动、沙哑的声音:“你是不是……是不是我家的陆陆?!”
  T加快步伐,没有再回头。
  父亲,我的人生,已不再是你能理解的人生。
  从你放弃理解我的那一天起。
  最后一年,T的失眠越来越严重。经常睁眼一直到天亮,然后睡了两个小时,就会在固定的一个时刻醒来,每天如此。
  他看了书,自己的这种状况,叫抑郁症。
  但他的心情其实很平静。他想,就像那人说的,人活着,就是要燃烧自己。而他,大概杀了太多人,烧得太快,而积淀在心上的灰尘,也越来越厚,厚得拨不开。他已看不清这个世界。
  最后一次出任务,他终于失手了。
  大约是精神太过恍惚,又或者是看到目标人物身边,还有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他三次扣上扳机,却三次又放下。
  最后,有些失魂落魄地离开高楼,却被监控拍到了模样。虽然是伪装后的模样,却足以令他遭到警方的严密封杀和追捕。最终身中两枪,逃入了森林。
  丛林,是他最熟悉也最自在的地方。他用刀和火,自己剜出了子弹。然后在深山里跑了11天。
  终于甩开了身后的警察,而他也已精疲力尽,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K省边界,地势最为险恶的一段山岭和丛林。
  第二天的夜里,他失足掉下一段山崖,昏迷不醒,随身的数把枪也掉进了奔腾的溪流里。
  高烧,伴随着腿部的剧痛。他一直浑浑噩噩,梦中,无数双手,从悬崖下伸出来,把他往下拉。
  他想,就这么死了,也好。
  因为那人说过,我们这样的人,即使能够构筑一个全新的世界,也终将在庸人的平凡世界里,寂寂无名的死去。
  醒来时,却看到一盏灯。
  农村的普通木屋,宛如他幼时所居,简陋却整洁。而一个老人,背对着他,坐在灯下,正在缝补他身上脱下来的衣衫。
  T看到这一幕,差点掉下泪来。
  “爷爷……爷爷……”他喊道。
  老人转过脸。
  却不是他熟悉的面容,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村老人。比记忆中的爷爷更瘦弱,更佝偻,更老迈。
  笑容,却那么相似,就像是一个人。
  “孩子……”老人走到他面前,“你掉到山谷里啦,腿断了,爷爷把你背了回来。别担心,已经上了草药,会养好的。”
  T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你为什么帮我?”
  老人愣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居然没回答。
  “我姓郭。你叫我郭爷爷就好了。”他说。
  郭爷爷每天都很忙。鸡一打鸣就起床,去屋后的半亩田地里浇水、施肥,然后回来做早饭。他要做的是一大家子的早饭。T从窗口望出去,这幢小屋周围,还有几栋红砖房,据郭爷爷说,住的是他的儿子,和几个孙子。
  现在多了个T,郭爷爷每天还要多做一个人的分量。然而老山中何其贫瘠,有时候米往往不够吃,这时候郭爷爷就会把剩下的饭,全装给T,自己则端起一碗菜粥,笑笑说:“我这么老啦,吃不下太多东西。你要养病,多吃点。”
  T也不拒绝,低头大口吃光。身为一个杀手,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的战斗力为零,这令他强烈地缺乏安全感。如果不快点恢复体力,他的命就像始终悬在半空中一样。
  但住了几天,T就发现这个家族的异样。
  譬如,郭爷爷的那些正值壮年的孙子,都没娶妻;
  譬如郭爷爷始终没让他们知道,T的存在。像是害怕着什么,或者更像是执意保护他。郭爷爷就将他藏在这小屋里。偶尔有人过来,立刻拿起草垛和席子,将他躺的那张木板床盖住。等人走了,才拿开。
  他不说,T就不问。
  平时,一老一小,两人也很少说话。郭爷爷似乎也不太爱说话,到了夜里,就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望着山沟里的一轮明月,长久的发呆。而T也望着那久未看到过的,最清澈的月亮,然后进入睡眠。
  他的失眠症好了。每天一觉到天亮,有时候甚至要郭爷爷叫他,才会醒。一睁眼,就看到他淳朴的笑脸,然后将一碗热腾腾的粥递过来。
  偶尔,也会聊天。郭爷爷问:“孩子,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T答:“我做IT。”
  见郭爷爷不说话,他只得又开口解释:“就是计算机。”
  这下郭爷爷明白了:“哦哦哦――我以前听人说过。真厉害。”顿了顿又说,“我们这山里,豺狼野兽多。你也是玩那个‘户外’,到这里来的吧?以后不要来了,去点山明水秀的地方吧。”
  T看着他,想起白天看到的,走过窗口那些木讷的农家汉,没说话。
  杀手,对于某些事情,是有敏锐直觉的。
  T的腿骨迟迟未能愈合,有一天,郭爷爷端了碗鸡汤来给他,里面还有几块肉。一看就是鸡身上最不好的部位:鸡头、鸡屁股、鸡脖子……但T还是接过,一口气喝了个精光。第一次对郭爷爷,说了声:“谢谢。”
  郭爷爷又笑了。
  结果这天夜里,T一个人躺在小屋里,就听到外头有个男人在骂:“老东西!就那一只会下蛋的鸡,你还把它宰了!脑壳有病吧你!老糊涂了!”
  然后就听到郭爷爷的声音答:“我是看老六最近身子骨不太好,想给他补一补……啊……”
  然后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的声音:“老东西!老不死的!我看你是想自己吃吧,鸡头呢?鸡屁股呢?是不是你吃了?”
  郭爷爷喘息的声音传来:“我吃了、我吃了……”
  T垂在床边的手,紧握成拳,然后又慢慢松开。
  这晚郭爷爷躺在小屋里,一直在咳嗽,听得T心烦。天亮的时候,才听他缓了过来。
  “他们不是你的儿子孙子吗?”T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这样对你?”
  郭爷爷沉默了好久,才说:“孩子,你说人的心,如果被脏东西蒙住了,有什么办法,才能把那脏东西撕开?”
  T没答。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等我伤好了,你跟我回城里吧。我给你买个房子,找个人伺候你,让你好好养老。”
  郭爷爷摇摇头:“我就该死在这里。”
  那个叫顾然的女孩,是几天后,被他们抓回来的。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从早晨落到天黑。T这时已经能坐起,只是不能走路。他就坐在单薄的木板床上,听着隔壁传来的,农家们连绵不断的哄笑声。
  而郭爷爷,一直在做饭,一直在热酒。老三回来的时候,扔过来一堆米肉酒菜,大概是用女孩身上的钱,在山脚买的。
  可当饭菜全做好、送过去后,郭爷爷累得精疲力尽,坐在门槛上,忽然就老泪纵横。
  “那是个很年轻的女娃。”他对T说,“造孽啊!”
  T沉默片刻,问:“他们会怎么做?”
  郭爷爷的声音,头一回有点抖:“会把她丢到水里,冷死,然后等有人来了,再打捞尸体。”
  T稍微一想,就明白其中关窍,不再开口。
  杀手生涯,早令他视人命如草芥。梦里的一切或许揪心,醒来,他依旧是冷漠无情的T。那个女人既然落到这群人手里,就是她的命。与他何干?
  这时,郭爷爷忽然起身,走到灶边,拿起壶酒,就一个人喝了起来。
  T看着他醉得通红的脸,没说话。如果这样能让老人好受点,那就喝吧。
  谁知喝了一半,郭爷爷忽然站了起来。
  “我去找他们!”郭爷爷含着泪说,“不能让他们再把这个女娃杀了。他们如果不放人,我就下山去报告派出所!”
  T倏地抬眸看着他:“你不能去!”
  郭爷爷拉开门就走了出去。
  T想要站起来,动作太急,一下子从床上摔到地上:“郭爷爷!去了你就回不来了!”他低吼道。
  老人已经走了。
  这天,从上午直到天黑,老人也没回来。
  T一直坐在床上等。
  直到夜里八九点钟,才听到屋外有脚步声。然后是什么沉重的东西,“扑通”落水的声音。然后有人含着醉意骂了句:“老东西,终于死了。”
  T坐着,继续等。
  到了半夜三点,这是普通人一天里睡得最沉的时刻。他拿起床边的一支木棍,作为拐杖,缓缓起身。
  他知道这里不能再呆下去,郭爷爷已死,明天那帮人就会来把屋里的东西搜刮一空,或者一把火烧个干净。
  虽然腿伤未愈,身上的枪伤也没好利落,走路时全身都痛。但杀手的基本身手依然在。他几乎是悄无声息地,走入了隔壁的农舍。
  院子里一团狼藉,大部分人横七竖八,全都醉得不省人事。但是前院,还有两个人醒着,坐着在抽烟商量,是郭爷爷的儿子和大孙子。
  “明天把这女娃丢去哪儿?”
  “后山的猴子溪吧。那里水凉,这两天还滑坡了。”
  “好。”
  ……
  T绕开了他们,没花多少力气,就在一间柴房,找到了被链子锁住的女人。
  女人的确很年轻,也很漂亮,皮肤白皙。只是已经如同一具木偶,趴在地上,没什么人气。看到T进来,她只抬了抬眼,又闭上了眼睛。
  看到她,T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差点被燃烧殆尽的自己。
  T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
  “今天有个人,为你而死。”
  顾然重新睁开眼,表情有些恍惚:“是那个老爷爷……”
  T缓缓地说:“我今天救不了你。你如果有什么愿望,说出来,我替他为你完成。”
  我欠他一条命。现在他为了救你,赔上了自己的命。
  那么我也会为你,赴汤蹈火,不在话下。
  顾然的声音很弱很轻:“你能给我报仇吗?”
  “能。你只需要给我名字。”
  顾然又抬眸看了他一眼。
  T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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