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门歌  第90页


  邓安宜举袖遮面, 饮了口酒,放下酒盅, 细看一眼陆子谦,关切道:“益成近日似乎清瘦了不少, 可是舟车劳顿的缘故?”
  并不提眼前那位跟傅兰芽极为相似的女子。
  陆子谦却仍在盯着那女子细瞧,暖黄的灯光朦胧了她的五官,乍一看去,简直跟傅兰芽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可再仔细分辨, 才发现这女子鼻头比傅兰芽略宽,红唇略薄, 下颌处的线条也不如傅兰芽精致流畅。
  气度上,更流露出几分傅兰芽身上所没有的轻浮媚态。
  他怔了一晌,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皱眉端酒,仰脖一饮而尽。
  随后便勉强一笑,接过邓安宜方才的话头道:“这些时日的确忙于奔波, 耽于饮食,晚上睡得也不安稳。”
  说话时,只觉那薰笼中的香气直钻鼻尖,无端扰人,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
  他数月前曾于此事上吃过大亏,对焚香一事极为嫌恶,只是在他心中,邓安宜一贯是京中有名的德行俱佳的君子,故虽起了丝疑心,却也不好拉下脸面拂袖而去。
  邓安宜嘴角弧度加深,不经意看一眼那名跟傅兰芽生得相似的女子。
  那女子会意,缓步轻摇走到琴旁,撩起长袖,低头轻拨琴弦,一曲《良宵引》便流水般倾泻而出。
  陆子谦并不肯再看那女子,然这琴声吟哦婉转,韵味深长,他听了一晌,竟至失神,酒盅放于唇上,许久未饮下。
  恍惚间,忽然想起一年前在傅家时,曾无意间听过傅兰芽抚琴,琴声如黄莺出谷,分外灵动,当真是琴人合一,堪比天籁。
  然而经过这一年来的种种,往后再想听她抚琴,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思及此,心绪顿时变得繁乱至极。
  也不知是被这琴声所牵引,还是屋中气闷,头骤然昏沉起来,再循着那琴声抬眼,就见眼前那名女子竟渐渐跟傅兰芽的容貌重叠在一起。
  就听邓安宜低低的声音传来, “益成,你为何千里迢迢来寻傅小姐?”他声音很低,吐词却清晰,一字一句传到耳朵里,话音里竟还含着些惑人的意味,直抵人心。
  “自是……自是为了来救她。”陆子谦以手抚额,拼命保持清明道。
  “哦?怎么救?”邓安宜饶有兴趣地接话,“傅小姐如今处境不妙,单只叫来几名武林高手,恐怕不能助她脱离困境,也不知益成打算用什么法子来救她?”
  陆子谦直觉那香气越发刺鼻,数月前的经历突然涌上心头,烦腻感加上警惕心,迫使他迅速清醒起来,他胡乱撑住桌面,晃晃悠悠起身,往外走去,“今日……我身子不适,下回……再与你一道饮酒。”
  走到门旁,身子一时不稳,轰然倒下,察觉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忙又支肘爬起,仓皇拉开房门。
  只觉走廊上气息无比清冽,意识越发清醒,立在门旁,回头一望,就见邓安宜本已追到身后,见房门启开,又倏尔止步。
  两人对望片刻,邓安宜忽然歉意一笑:“看来益成身子的确有些不适,我却惘然无知,只顾着拉你饮酒,益成莫要见怪,我先向你赔个不是。今夜这场酒是续不下去了,也罢,我这就派人送你回府。”
  他语气谦和诚恳,陆子谦望他一会,忽又疑心自己方才太过草木皆兵,可想起方才身上异状,心中惊疑不定,少顷,勉强笑了笑,道:“不必,我这便回府了,下回再聚。”
  说罢一拱手,一刻不停留,避之唯恐不及地转身下楼而去。
  因着平煜态度明确,洪震霆等人在花厅中商议了一番,话题始终围绕在筹备武林大会上,无人再提起让傅兰芽作饵同去武林大会之事。
  不知不觉间,外头天色透出一种拂晓特有深沉的幽蓝。
  诸人先是打斗了半夜,又议了一回事,到了这个时候,都已疲乏不已,商量到后头,虽极力强撑,到底露出了些倦意。
  文氏父子见状,忙起身告辞,众人送了他二人出门,各自回下榻处歇息。
  平煜令人领了傅兰芽主仆去另一个院落安置,自己却跟李攸往前院看望李珉和陈尔升。
  大夫才给二人上了药,两人虽然依旧声嘶得说不出话,但万幸未受内伤,再将养几日,也就无碍了。
  这时许赫进来,对平煜道:“大人,林夫人领来了,可要立刻带她去见林之诚?”
  平煜跟李攸对视一眼,点点头,往外走道:“这便安排两人见面。”
  说罢,出了房门,一抬眼,就见院中立着一名缁衣女子,身边环绕着十来名护卫。一眼望去,那女子白皙清秀,直如二十许人,
  走到近前,平煜才发现这妇人虽面庞秀婉,眉间及眼角却已有了淡淡纹路,似是常有愁绪萦绕心头,经年累月,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
  平煜静静望了她一会,见她身上一无易容痕迹,审慎开口道:“林夫人。”
  林夫人毫无波澜,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垂眸道:“贫尼性空见过大人。”
  平煜见她整个人如泥塑木雕一般,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痛失双儿后,林夫人便因伤心欲绝遁入了空门。二十年来,林之诚虽每年都会在林夫人生辰时去她出家的尼庵寻她,林夫人却不曾见过林之诚一面。
  听说每回林之诚都会在尼庵外沉默地立上几天,在得不到林夫人半点回应后,又沉默地离去。
  年复一年,周而复始,执着或是眷恋,一日未曾放下过。
  李攸也在一旁打量一番林夫人。
  记得师父曾说过,当年林之诚初初在江湖中名声大噪时,因武功卓绝,相貌出众,不少江湖名门看中了他,有意将女儿许给他,林之诚却一一回绝,最后出乎意料的,求娶了一位落第举人的女儿。
  如今看这位林夫人的温婉气度,倒也不难明白当年林之诚为何会跟她那般恩爱了。
  本该是对让人艳羡的神仙眷侣,谁知世事无常,原本鹣鲽情深的夫妻最后竟反目成仇,长达二十年时光都未能消融这份隔阂,可见当年之事,在这对夫妻心头留下了多么深的烙印。
  “有位故人想见见你。”沉默了一会,平煜斟酌着词句道。
  林夫人淡淡应了声:“是,贫尼已经知道了。”
  平煜见她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厚着脸皮咳了一声,林夫人自是来得不情不愿,可他急于诱林之诚再次开口,行事时免不了含了几分胁迫的意味,如今总算目的达成,旁的他却管不着了。
  便对围住林夫人的护卫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领着林夫人往关押林之诚的院落而去。
  他和李攸则跟在后头。
  到了林之诚的房外,许赫在门口说了句:“林帮主,林夫人已经接来了。”
  就听房内发出一声钝响,仿佛什么东西落了地,透着几分狼狈之意。


第93章
  林之诚经过密林一战, 伤得极重, 功力至今未恢复, 几乎算得半个废人。
  饶是如此,平煜为防他逃脱,仍用铁链锁住其脚踝, 将他限在房中。
  那铁链用玄铁制成,极坚极韧, 便是内力极高之人也无法崩断,放在往常, 只用来对穷凶极恶的犯人。
  这倒不怪平煜行事太过决绝,只因坦儿珠事关重大, 林之诚作为当年曾亲历过夷疆之战的证人,对弄清当年真相谓为关键,平煜好不容易才将其擒住,委实不想中途出任何差错。
  所幸的是,这链条放得极长, 不至于限制被锁之人的行动,林之诚可随意在房中四处行走。
  门一启开, 平煜往内一望,就见林之诚立在房中,定定朝这边看过来。因身子尚未复原,他需得用双臂撑在圆桌上方可勉强站稳,面上沉静如前,可落在桌沿上的衣袖分明已微微抖动起来。
  在他身后不远处, 一张春凳倒在地上,似是方才起身起得太急,不小心碰倒所致。
  等到林夫人垂眸进了房中,林之诚的脸部线条再也维持不住,扶着桌沿,趔趄往前走了几步,张了张嘴,似要说什么,可眼看林夫人走近,又停步,木着脸望着她,半晌未开口。
  平煜听洪震霆提过林之诚的为人和性情,知道他一贯寡言,就算心绪大起大落,也甚少在脸上流露出来。
  此刻见到林夫人,林之诚的反应倒是比自己想的还要激烈几分,可见洪帮主所言非虚,林之诚果然极为爱重这位发妻。
  相形之下,林夫人却异常淡漠安静,不但未曾抬头看林之诚一眼,脸上更不见半点变化。走到屋中,在离林之诚尚有一段距离时,便堪堪停步。
  平煜在一旁看了他二人情形一会,只觉屋中氛围仿佛凝固了一般,说不出的滞闷,不愿继续在屋中逗留,便开口道:“林之诚,我已将你夫人毫发无损地接来,一会你二人可在房中叙旧,期间不会有人前来相扰,往后这一路,我会遵守约定。竭力护你夫人周全――”其余的话,他因知林之诚心高气傲,不肯再赘述。
  林之诚眼睛仍望着林夫人,低了嗓音道:“放心,我自会守诺。”这话却是冲平煜说的。
  平煜点点头,不再多话,转身走到门前,将门掩上。
  又令护卫将门窗守好,眼看连只苍蝇都飞不进,这才放了心,跟李攸往外走。
  两人一道去看了李珉和陈尔升,见二人已然能吃能睡,松了口气。平煜因挂心傅兰芽,一从李珉处出来,便跟李攸分道扬镳,回到正房。
  为着昨夜的变故,府中几处院落都已被打坏,不少人的下榻处重新做了安排,傅兰芽主仆也被挪到府中西北角的一处小小院落。
  所幸的是,这住处不比之前那小院,离正房不算远,若有变故,几步便可赶到,再方便不过。
  回到正房,他沐浴换了衣裳,又胡乱用了些早膳,出了院子,往傅兰芽处而去。
  绕过一个转角,沿着小径走到尽头,到了傅兰芽的院外,这院子外头种着几株参天大树,绿荫森森,极为僻静,原是老侯爷晚年时用来静养的所在,故院中布置刚硬有余,婉约不足,实话说,本不适合做女子闺房,但经过昨夜一遭,别无选择,不得不暂且先将傅兰芽安置在此处。
  到了近前,他立在门墙外,凝神听了一晌,见里头鸦雀无声,心知傅兰芽多半在歇息,略放了心,回到正房,将许赫等人招来,重新做了一番安排,等几人离去,自己也上床睡下。
  一觉睡至晌午方醒,起身后,正立在床前穿衣裳,许赫过来找他。
  进屋后,许赫回禀道:“林夫人在林之诚房中逗留了许久,在此期间,屋中曾传来争执和啼哭声,持续了许久。后来林夫人出来时,眼睛含泪,似是哭过。林之诚脸色却比先前还来得差,见了属下,他只说有话要对平大人说,余话一句不提。属下便将林夫人安排在林之诚隔壁厢房,又安排了饭食,这才过来给大人回

没有书签
内容由网友上传,版权归原作者
© 2024 aishu.online.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