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银针刺上一万遍,愧疚、伤痛、无奈便一时全涌上来。纵然他知道此事与郑静娴无干,但她就这般提起香兰,又命令他“不准如何”,他心里的厌恶仍是止不住涌出来,淡淡道:“郑小姐请回罢。”
话一出口郑静娴便后悔了,想说几句打个圆场,却见宋柯背过身,只好咬了咬嘴唇,依依不舍的去了。
香兰见郑静娴出了院子,方从屋后绕出来。她方才只听得郑静娴一句“你我将要订亲”,耳边便如同炸了响雷。险些站都站不稳,伸出手扶在冰冷的墙壁上,只觉天旋地转。纵然她先前心里已隐约明白,但此刻这话之钻入耳朵,仍让她全身冰冷颤抖。此后屋中二人说了些什么,她全然没有入耳,只是茫然的看着院子里影影绰绰的繁盛花木,还有那屋檐下一溜儿的兰花,随着微风左右摇曳。
她好似行尸走肉似的,慢慢走出来。往院子门口走去,面如死灰。身后响起开门声,宋柯从中走出来。见到园子里那一抹幽魂似的身影,不由愣住了,忙从台阶上走下来,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口中唤了一声:“香兰……”喉头便哽住。再说不出话。
香兰茫然的扭头看着他,神情好似个迷路的小孩子似的,半分表情全无。宋柯看着她无神的双目和惨白的脸儿,便知她已经知晓了,心中不由大恸,含着眼泪。低声道:“香兰,香兰,你说句话……是我不对。我辜负了你……你打我骂我罢!”
香兰摇了摇头,挣开宋柯的手便往前走,宋柯又拉住她胳膊,他想说他也是没有办法,他想说自己多么煎熬和两难。想说他做决定那晚喝得酩酊大醉,抱着林锦亭大哭。一直唤她的名字,纵然他的事已有了了结,可他心里却始终不开心……只是他一句话都说不出,这样的难堪和刺痛,让他恨不得抽自己嘴巴,或是拿一把刀,让香兰狠狠捅个痛快。
“我明白,我懂的……”香兰开口,脸上木木的,声音仿佛一缕淡淡的尘烟,“你的事全赖显国公出力,郑小姐又待你有情,这样得力的岳家,你的仕途日后想必会更好罢……”
宋柯红了眼眶,道:“香兰……”
“我本就出身奴仆,连全家脱籍都仰仗你一力相帮,与你做正头夫妻本就是痴心妄想和高攀,你的恩情我早就报答不完,所以你不必觉着对不起我。如今你已有了上好的良缘佳妇,我只会……只会为你欢喜。”
宋柯想央求香兰不要再说下去,她越是明理大度,便越让他撕心裂肺,他哀求道:“你我……你我真的不能日后长长久久的在一处么?只是没有妻子名分,我以性命赌咒发誓,一辈子会待你好,你如若不信,我可将宋家一半的田产都给你……”
香兰忽然低声笑了起来,打断了宋柯的话,她仰起脸儿,看着那天际淡淡的云,声音有些飘忽:“我活到现在,纵然已低微到尘埃里去,头破血流了,殒了性命,也改不了身上一桩不合时宜的毛病——说好听些叫傲骨,说得不好听便是清高。要我作妾,绝无可能!况,你给了我宋家的产业,你母亲妹妹该如何想,你又让郑小姐如何自处呢?”
她忽扭过头,目光灼灼的看着宋柯:“我且问你,如若我做了妾,不愿给正室立规矩端茶递水如下人一般伺候,该如何?如若我生了孩子,让他们只能叫我‘母亲’,不得认正室为母,该如何?如若将来你的妻子厌恶我,要将我赶出去或是发卖,又该如何?好,倘若你能事事顺着我,依着我,可凭郑家的势力,硬让你把我处置了,你能怎样?就算郑家不发话,将来御史言官弹劾你宠妾灭妻,你又能怎样?”
这一连串的发问让宋柯登时怔在原地。
香兰伸出手,一根一根掰开宋柯拉着她胳膊的手指,缓缓道:“我这十几年,已当够了奴才,日后再不为妾,过半个奴婢的日子。”她扯开宋柯的手,闪亮的眼眸直直望进宋柯的眼睛:“愿你和郑小姐百年好合。”
宋柯只觉着浑身冰凉,牙齿咯咯打着颤,他闭上眼,再睁开时,香兰的身影已拐了个弯,消失不见。唯有一朵白色的兰,被风吹得在半空打个转儿落在泥土上,如同一声长长的叹息。
☆、第120章 作客
却说香兰,从宋家出来,跟游魂似的回了家,关上厢房的门,久久枯坐,只盯着腕子上宋柯送她的玉镯子看。直坐到天际暮霭纷纷,方才起身,用力将那镯子拔下,又翻箱倒柜,将宋柯送她的东西尽数敛在匣子里,落上一把大锁塞在床下,跟没事人似的开门出去帮薛氏张罗饭菜。
七八日后,陈万全从店中归家,带来宋柯与郑静娴订亲的消息,陈氏夫妇偷眼去看香兰,却见香兰仍是笑笑着,用筷子给他们二人夹菜,仿佛没听见似的。又过几日,宋柯将手上产业尽数卖出,携了一家老小进京。出行那日,金陵之中有头脸的官员乡绅尽数在十里亭相送,陈万全自然也去送别,回来极尽夸口场面宏大气派,又掏出一信给香兰,说是宋柯的小厮偷塞给他,让他转交的。
香兰回屋将信拆开一看,只见纸上只写了“珍重”二字。她心里赫然痛不可抑,那压了多日的伤悲因着两字再收不住,登时泪如雨倾。宋柯是她前世的羁绊,也是她心里的一束光,每每想到他,香兰便觉着纵然今世诸多坎坷,却能够再遇,老天爷总算待她不薄,只是如今宋柯是真的走了,日后便与旁人结婚生子,从此萧郎是路人,他们便只能在心里互道珍重,相隔天涯了。
香兰在屋中哭得撕心裂肺,陈氏夫妇站在门口竖着耳朵往房中听着。陈万全搓了搓手,急道:“闺女本来就生得单弱,哭坏了身子可怎么好?你快进去劝劝。”
薛氏愁眉苦脸道:“兰姐儿曾私下里偷偷跟我说过,说那宋大爷是真心想三媒六聘娶她当正房娘子的,我也将信将疑的,觉着不像,这事果然黄了。前些天我还瞧着没事。今儿个瞧了那信怎么哭得这样惨。”
陈万全瞪着眼骂道:“你懂个屁!她在那儿痴心妄想,你也不说劝着些,反倒跟着做梦!宋大爷是什么人物,两榜的进士,翰林院的官老爷,还能看得上香兰?没瞧见人家跟显国公的小姐订亲了么?闺女哭成这样,她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薛氏拧眉道:“你跟我急什么?兰姐儿是个十头牛拉不回的性子,我能劝得住?”
陈万全长叹一口气蹲在地上,旱烟从腰带上抻出来抽了几口。唉声道:“咱们就是个小老百姓,高攀不上大户人家,不如本本分分的过自己日子罢了。”
薛氏道:“这也是我的心思。兰姐儿的年纪也大了,给她说个好人家,这喜事一来,宋大爷这一桩也便揭过去了。”
陈万全道:“先前我觉着给林大爷作妾是极好的,奈何兰姐儿不乐。林家也颇有几个厉害婆娘,兰姐儿进去也怕受气,林大爷在京城里一直没回来,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呢,不如就在街里街坊的嫁了,你我拢共只有一个女儿。日后有个头疼脑热,床前也好有个伺候的人。”说着站起来,将眼袋在脚上磕了磕。道:“我心里倒有个人选……你看小夏相公如何?”
薛氏挑起眉道:“夏芸?”
陈万全道:“正是他。小夏相公如今可是举人老爷,虽说没考上什么进士,可如今得主簿大人青眼,在衙门里当个吏目呢,好歹是个官身。我瞧他才学又高。品貌也好,是个可靠的。这些日子直往咱们家跑呢。显是对兰姐儿有意,还曾打发人来探过我的意思。这样的人若不赶紧订下,万一让人抢了先可就后悔莫及了。”
薛氏道:“小夏相公倒是个好的,只是有一桩不太合意,家里头穷了些,他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两个妹妹和三个弟弟,都是无甚钱钞的,他的老子娘还有嫂子们也都不好相与,只怕兰姐儿嫁过去受苦。”
陈万全摆着手道:“无钱钞算甚?他都已经是官老爷了,还怕日后不能吃香喝辣?哪个女孩儿家不是伺候公婆,相处妯娌这么过来的,别人能做得,兰姐儿就做不得?”
薛氏仍担忧道:“这事也不知兰姐儿愿意不愿意…….”
陈万全瞪圆了眼扬声道:“你还管她乐意不乐意!她是乐意宋大爷,人家可乐意她!这事不能由着她性子来了,她都十六了,难道还留在家里成仇么!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看着好就订下,我还能害了她!”一甩手进了屋。
却说香兰,哭得累了便趴在床上沉沉睡了过去。第二日从房里出来,却是神清气爽的模样,若不是红肿着眼眶,压根儿也瞧不出她昨日哭得那样凄惨。只是成天关在房中作画,再不便侍弄花草,也甚少说笑。薛氏看在眼中不由担心。
这一日,香兰将窗子支起来,把一盆蕙兰放到窗台上,拿着喷壶浇水。薛氏走到窗户前道:“待会儿小夏相公的老娘、嫂子和妹妹往咱们家里来作客,你待会儿也过来,可不能没了礼数。”香兰随口应了。
不多时,夏芸的母亲金氏,并夏二嫂和夏三姐儿便都来了。薛氏亲自开门,迎了进来,拉着金氏的手,口中笑道:“这已经有日子没见了,老姐姐又精神不少,瞧着气色比原先更好了,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金氏原是河南人,跟家里人逃荒到了金陵,后嫁给夏家,虽年长薛氏八岁,却瞧着比薛氏大二十多岁似的。薛氏曾是大宅门当差的婢女,虽不过是个三等丫头,可也算见过些市面,陈家又比夏家也富有,金氏每每自惭形秽,但如今夏芸中了举人,还当了衙门里的吏目,金氏顿觉扬眉吐气,腰杆子也挺得更直,矜持笑道:“我倒是心里头舒服,尤其我们家小三儿争气,这不,今天一早又上衙门去了,说要点卯……”
四下打量,只见是一明两暗的房舍,比寻常人家盖的房子要大处不少,是新粉刷修葺过的模样,显得尤其整齐精致,一色雕镂花样的隔扇,糊着五色窗纱,竟有十足的气派。这院里正中铺着青石板,另有鹅卵石漫成的小径,周遭满是花草,争相吐艳,另有一点山石,种着芭蕉,旁边设着一只大陶缸,游着几尾金鱼,葡萄架底下设着石桌石凳,上挂着红木笼子,吱吱喳喳的蹦着一只黄鹂。
有一只大黄狗龇牙吠叫两声,薛氏呵斥两句便又趴回阴凉地方眯着眼睡了。
夏家的妇人们登时便看得目瞪口呆,金氏后半句话便哽在喉咙里,怎么都吐不出来。夏三姐儿咽了口涎沫,惊道:“我滴个乖乖,竟然这样阔,这简直是住在仙境里了!咱们家就跟猪圈似的。”
金氏听了这话方才回魂,暗自恼怒夏三姐儿说话丢了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