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里,二人净了手,林锦楼命人端一壶酒来,点点面前的杯子对香兰道:“还不给爷满上?”
香兰便执起壶给林锦楼倒了一盅,林锦楼道:“你陪我也吃一杯。”
“我以茶代酒罢。”
“昨儿你晚上跟爷说想见见德哥儿,今儿爷就把人带来了,为了这,你不敬一杯可不像话了罢?”
“......哦。”香兰只得给自己倒了一杯,敬了林锦楼一盏。
林锦楼道:“这么喜欢德哥儿?嗯?”
香兰垂下眼帘道:“小孩子我都喜欢的,我也喜欢园哥儿,大爷忘了?”
林锦楼摸了摸下巴道:“不对,你看德哥儿的眼神不一样,好像他是你亲儿子似的......你跟沈家......有什么干系?”
香兰心里一跳,笑了笑说:“我能跟沈家有什么干系,若不是你们提起来,我都不知道原还有这样的人家。”
林锦楼放下筷子,也不说话,乜斜着眼看着她。香兰手心出汗,低头给林锦楼夹了一筷子嫩笋,小声道:“这个嫩,清暑败火的。”偷偷看了林锦楼一眼,只见他看着自己,眼神明亮惊人。
香兰只好埋头吃饭,忽听林锦楼道:“方才你说什么琴棋书画,头头是道的,这都是你师父定逸师太教你的?”
“......嗯。”
林锦楼复又将筷子提了起来,把那片嫩笋吃了,道:“那你师父可是个极了不起的人了,你说那么一套,你猜方才在外面四表妹她们说什么?说你卖弄才干。自命不凡。”
香兰怔了怔,她见到德哥儿心切,只想一股脑将自己所知尽数告诉于他,听了林锦楼这话。便笑了笑说:“那就算我卖弄才干好了。”
林锦楼掐了掐她脸道:“啧,有时候罢,觉着你是个面人儿,能让人揉圆搓扁;有时候罢。你又像块臭石头,咯得人牙疼。”又给香兰加了一筷子菜,道:“其实你说的那番话,明白的人自然就明白了,心中自有启迪;不懂的人,再扯上一天,他也觉着是长篇大论,不好听。就跟你说的那个‘境界’一样,境界不到。说什么都是瞎掰。就算你给他看《兰亭序》。他也认为是鬼画符。”
香兰睁着一双明眸看了看林锦楼,实在憋不住,问了一句道:“那你明白么?”话一出口又后悔了。赶紧低下头,装作去给林锦楼倒酒。欲蒙混过关。
林锦楼一瞪眼道:“放屁!爷还能不明白?”看见香兰怀疑的瞧着他,不由有些恼,放下筷子道:“老太爷做过国子监祭酒,家中来往皆是大儒,爷开蒙的时候,都是帝师授课,六艺乃必修课业,学不好还要打板子的,爷每回考核都是甲。”
香兰撇撇嘴,林锦楼道:“你不信是不是?过一会儿你坐好了,爷画幅美人给你瞧瞧。”顿了顿又道:“我听四妹妹说,今儿个谭氏又说话给你没脸,四表妹也暗地里损你,下回你甭那么老实,谁欺负你了,你就直接还回去,我记着你着小嘴儿挺厉害的,气爷那会儿跟刀子似的,这么沾别人就哑巴了?”说着给香兰又加了一筷子菜,道:“这些天你又开始诵佛经了,虔诚是好的,可也别把自己弄得跟行将就木的老太太似的,你怎么爱读那玩意儿?”
香兰看看林锦楼,心说你这家伙一身贪嗔痴慢疑,才是该好好读一读佛经的,她不敢明说,便道:“佛经当中自有大智慧,大爷也该读一读的。”
“爷哪有功夫看这个。”
香兰道:“人生有无穷尽的烦恼和求不得之苦,生老病死谁都不能逃脱,想要紧紧抓住的银子、权力、地位、情爱,有时候想想不过是一场无常的梦。前生你是高高在上锦衣玉食的主子,兴许来生就是被人呼来唤去的奴婢;前生恩爱的夫妻,今生也有可能形同陌路。有时候我在想生死多远,其实不过是呼吸之间。善恶多远,不过一念之间。古今多远,也不过就是笑谈之间。有时候苦苦挣扎放不下的,为之生死纠结痛苦的,其实也只有一个念头而已,但是开悟放下,确实是太难了。所以才要去读佛经,去参当中的大智慧,人心便清净了,人世间再不如意的事,也能坦然相对。”
林锦楼看着她,想起下午她侃侃而谈,不自觉便光彩照人的模样,心里头好像满满的塞了个汤婆子,又暖又热,还有种极不自在的滋味,难以名状。
而此时华灯初上,香兰的脸儿笼在一片柔和的烛光中,她并不去瞧他,双眼只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字画,眼神迷离,仿佛真个儿瞧见了那虚无缥缈的前世。这样的香兰林锦楼从未瞧过,他见过她倔强、大哭、沉默、微笑,却从未见过她神色伤感,言语沧桑,他从未见她这样脆弱。
他想伸手将香兰揽怀里拍拍她的背,却不知为何,他心里仿佛揣了个将要破土而出的种子,竟一动也不能动。
☆、第270章 近远(二)
林锦楼生于权贵豪奢之家,三岁时就由老太爷领着出入书房,听往来大臣、清客幕僚议事,深谙官场之道,长大后又上沙场出生入死,见惯了人世间争权夺利、悲欢离合,直至今日呼风唤雨盘踞一方,几乎随心所欲,权力、财富、地位,女人,哪一样都唾手可得。他对女人向来不屑一顾,不管绝色佳人也好,矜持才女也罢,只要瞧他他相貌英俊,手握重权,骨头就先酥了一半,纵有那自恃清高的,他大笔银子砸下去,再哄几句甜言蜜语,多冷的冰山也都变成三月的春波。
他知道姜曦云是家中为他看好的媳妇儿,这女孩儿家世不俗,生得极美,嘴甜讨喜,听说极孝敬她祖母,还时常给父母、兄弟姊妹们做针线,是个性子淳厚的,想来日后不会后宅生事,拈酸吃醋,故而他心里还是满意。不过,他瞧得出,那姜曦云瞧着淳厚老实,实则藏了一百个心眼子,察言观色,举一想三,看似事事吃亏,实则占尽好处便宜。就如今日谭露华因送福建特产之事不悦,看似是谭露华无理取闹,姜曦云虽说未送许多福建特产,但送了一方上好的砚和两锭子药材,反比福建特产还要贵重,可往深里想一层,姜曦云并非爱好书画之人,那砚台放在她那里也是落灰,她也并未有身体不足之症,药材与她而言也并非常用之物——况放久了也容易散了药性,倒不如算两样礼添给谭露华,既成全了面子,也堵了旁人的嘴,又将想讨好的人讨好了。正是一箭三雕。在分辩时,更是时而犀利,时而委屈,看似步步退让,实则咄咄逼人,让姜丹云和谭露华上不来下不去的,光这点。陈香兰那傻不愣登的妞儿只怕一辈子都学不会。细微处见性情,这姜曦云真真儿是八面玲珑,好圆滑,好心计,好手段!
只是这样的女孩儿最爱自作聪明,只当别人是傻的,普天之下之人皆能被她撒娇装憨的小伎俩玩弄于鼓掌之中。今日他听见姜曦云提及女子习琴棋书画不过为了讨好爷们,其实心下也引以为然,只是他忽想起香兰素爱琴棋书画。却不像是为了讨好他。他便撺掇德哥儿去问一问,一则明了香兰心里如何想的;二则也为敲打姜曦云——倘若要嫁到林家,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老老实实的,现实利害那一套少在他身上用。
只是他万没想到竟引来香兰这样一番谈吐,他往日里只知道香兰为人行事与众不同,今日方才恍然。原因她心肠见识原便与旁的女子大相径庭。
这迂腐得跟老酸儒一样的香兰,哭成泪人儿也梗着脖子的香兰,一把硬骨头不知讨好的香兰。居然让他心底生出一股敬意,还夹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这让他尤为不安,他往后靠在背后绿闪缎撒花的靠枕上,看着她优美单薄的侧影,心里忽然软了一块,把筷子举起来又放下,道:“你如今心里头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只管跟爷说便是了,哪里还用求什么菩萨。菩萨他老人家够忙的了。天底下的那么多众生,哪里救得过来?等想到你,黄花菜都凉了。”
香兰只弯起嘴角勉强笑了笑。给林锦楼布了一筷子菜,又闷头吃了起来。林锦楼还欲再问,却不知怎的,心里那股陌生的情愫让他无端急躁,再张不开嘴,二人相对沉默用过了饭,丫鬟们奉上漱口香茶,撤去残席,重新摆上细茶果,一时无事。
林锦楼拉着香兰到院子里散了一回,一时书染送来急件,二人方才回去,林锦楼坐在书案后将信件拆开,细细阅了一遍,提笔回复了,用蜡印封好,命书染交给前院侍卫,他抬起头,见香兰正坐在对面的罗汉床上做针线,因问道:“蜡烛底下费眼,你缝什么呢?”
香兰道:“我看德哥儿穿的肚兜有些厚,想用细布给他做个薄些的。”
一语未了,便瞧见书染进屋回道:“楚大爷打发人拉来一车兰花,说是大爷问他要的,这花儿摆在哪儿?”
林锦楼对香兰笑道:“楚家有几个工匠,最擅种奇花异草,在园子里种妥了就挖出去卖,一年也得不少银子,如今爷张了嘴,小楚是不敢要银子的,待会儿咱去赏上一赏,瞧瞧他是不是把家里的好花儿都搬来了。”又对书染道:“把花儿都搬到廊底下,或是花架子上。”
一时进来几个小厮并婆子搬花,待收拾干净了,林锦楼便带了香兰去瞧,果然各色品种兰花不一而足,二人借着月色看了一回,不在话下。
第二日寅时,林锦楼早早去上朝,到卯时三刻,书染进来对香兰轻声道:“大爷打发人传来的消息,圣上已发圣旨,册立大皇子为太子。圣上钦点他御前护卫,要在宫中留七八日光景,叫收拾几件常用衣裳带去。”
香兰同丫鬟们细细收拾了几套衣裳,并林锦楼惯用的茗碗茶具等收拾了两大包,命人带了去。如今东宫已立,正是有人欢喜有人愁,秦氏管束林家上下门户森严,有了过几日,自山西、金陵均寄来几封书信。
却说梦芳院里,姜母手里捏着一封信,看着姜曦云,面带忧色道:“......你爹在信上就是这般写的,有御史上书弹劾他曾收受二皇子厚礼,意欲结党营私,圣上为之震怒,在朝堂上申饬斥责,之后不知该如何惩治,你爹已写了请罪折子......咳咳......”姜母奋力咳嗽两声,姜曦云忙上前顺气抚胸,口中道:“祖母莫要着急,缓缓说罢。”
姜母喘了一口气,容色憔悴,摇摇头叹道:“你爹这礼收得只怕不是小数,圣上才动如此雷霆之怒,不知日后还能否回京,也不知太子是否会因此记恨了他......”她抬起眼,看着面前粉团儿似的孙女。摩挲着她的手道:“林锦楼极宠爱妾,这门亲虽好,我心里也是不乐意让你结的,只是这般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