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香缘  第13页

家中本也和美,谁想三年前宋芳得了急症撒手人寰,只留下一儿一女。宋柯的母亲宋姨妈性子软弱,在宋家饱受算计屈辱,宋柯便带着母亲和妹妹宋檀钗分出家来单过。
王氏与宋姨妈姐妹情深,又体恤他们家道败落,便往京城去了信请秦氏搭照。秦氏见宋柯是个聪明上进,知礼仁厚的,也生出几分喜爱之情,便让宋柯同林锦轩、林锦亭两兄弟一同读书,这厢回金陵,宋姨妈也动了思乡的念头,便同儿女一齐跟了回来。
林锦亭皱着眉头说:“那个表姑娘怎么像个市井泼妇似的,这样的人怎么还能留在家里?幸亏大伯娘要给她赶出去,我看这样的人趁早逐出去才省心。”嘟嘟囔囔了一阵,见宋柯不说话,便推了他一把,“你想什么呢?”
宋柯背着手说:“只怕赶不走,你们家老太爷那关就过不去,你也知道,老太爷最好面子,万不能让别人说出一个‘不’字,怎么能把她这么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赶走,让人戳脊梁骨?老太爷和老太太都不待见她,只是面子掬在这儿,横竖花点银子打发她罢了。”
“她可是个小人,留她在,只怕家宅不宁。再让她带坏了几个姐姐妹妹,辱了林家的名声,累得她们嫁不出去,这可大大的不好。”林锦亭说着叹口气,“那个被打的小丫头,倒是真可怜了,平白惹了无妄之灾,挨打还不懂讨饶,只怕是给打傻了。”他还记得那个女孩儿跪在地上被曹丽环连扇带打,纤弱的身子抖得跟寒风里的秋叶似的,满脸的泪,瞧着分外娇弱,让人勾出一股子怜惜之情。等曹丽环走了,她把自己收拾干净了才低着头出去,嘴里小声说着什么,生怕被人瞧出来是被主子打过了,便愈发让人觉着可怜了。
宋柯笑了笑,唤着林锦亭的表字说:“修弘,你还是那么心软,怪道你大哥拿你打趣儿,说赶明个儿你曾祖母的孝满了,就亲自送两个能谈会唱的美人儿给你,准保比你房里的素菊知情知趣儿。”
林锦亭脸一红,瞪着眼说:“你浑说什么呢!可别跟大哥那浪荡子学坏了,他送的美人我是消受不起……还,还有,素菊是母亲给我的……打小儿就服侍我了。”
宋柯见林锦亭有些扭捏,便不再打趣他,只拍拍他的肩,二人一同出去。走到厅里,宋柯忽然瞧见地上有一朵小小的白色绢花,想起来是方才那个挨打的小丫头从头上掉的,嘴角向上讽刺的扬了扬。?c弘说那丫头可怜?他却瞧着是个精明的,方才从东次间的窗缝看见曹丽环和琉杯掐架,丫头婆子们是抱的抱,拦的拦,唯有她,嘴里虽然喊着“别打了”,却离得远远的,分明是不想管。待雪盏骂她,她才跑上来故意挨了一脚,却做了十足的姿态摔在地上,便再不起来了,等太太出去却一骨碌爬起来比谁都快。
等到小厅里挨了打,别看她泪流满面的一副可怜形容,可曹丽环走了,她不是哭着跑出去,而是有条不紊的整理衣裳和头发,一声都不再哭了!这样的委屈“嘎登”就能忍下来,后来更说了一番话:“陈香兰,今天你只当被狗啃了,世上的事本就乐少苦多,你要忍辱,忍到最后,迟早有你出头之日。”声音虽轻,可宋柯耳目过于常人,正正听了个真,登时便惊诧了。受了委屈憋闷,不是哭天抢地,萎靡自怜,而是自强果决,百忍成金,这样的见识和心性,岂是这样一个十三四岁的丫鬟应该有的,即便是大男人,只怕也不多!他远远瞧见那女孩子坚毅的神色,恍惚间好像看见了另一个人。那个人比这女孩大不了两三岁,生得也这样单柔,原是名门之女,一夕碾落成泥,眉宇间便常常带着这样的倔强与坚韧,受了天大的委屈苦楚,都忍辱下来,一心一意的维护着他……有时他想起遥远的前世,只觉是一场怪异的大梦。
宋柯走到厅门口,忽然又转身走回去,把地上那朵小小的白色绢花捡了起来,放在鼻间闻了闻,还依稀带着一股子鬓间的幽香。此时听见林锦亭喊他,连忙把绢花揣在了袖中,大步走了出去。
且说香兰,出门瞧见曹丽环正在正房外求着见秦氏,被守门的婆子拦在外头。曹丽环几番冲撞都被拦了下来,香兰暗想:“方才屋里的事定然闹大了,否则曹丽环怎能巴巴冲出来找大太太?”她不想跟着曹丽环,可满院子的丫头婆子都瞧见她从小厅里出来,便只好低着头走了过去。
曹丽环确有几分厉害,又生得高壮,得了机会冲开前头挡着的两个婆子,掀起帘子便进去了,香兰恰在曹丽环身后,却是被两个拦截的婆子给涌进屋子。此刻饭毕,林老太太正歪在罗汉床上,秦氏坐着绣墩向前倾着身子和林老太太说话儿,二房太太王氏坐在另一边,正亲手剥榛子给林老太太吃。
林老太太一愣,朝秦氏看了过来。秦氏皱了眉,神情却淡淡的:“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回去?长辈都在这儿,没有通传就往里头硬闯,竟愈发的没有规矩了。门口守着的都是死人不成?还不赶紧给我叉出去。”
那两个婆子立刻上来带人,香兰在屋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便缩着脖子站在门口,心想着要是曹丽环被人带出去,她也好一并跟出去;若是曹丽环留在屋里,她便站在这儿装死。
曹丽环左右挣扎:“放开!放开!”噗通跪了下来,哭道:“老太太,救我!”

  ☆、第十六章 反转

林老太太六十多岁,生得慈眉善目,心宽体胖,像尊大佛,头发已经花白,用白玉兰簪子绾了个发髻,戴着珍珠抹额,身上穿霜色软绸衣裳,手里揉着两只文玩核桃,闻言微微起身,旁边立着的雪盏立刻上前相扶,把两个秋香色金钱蟒靠枕塞到林老太太背后。
林老太太不紧不慢的:“出了什么事儿啦?快起来,你们小姑娘家家可不兴哭哭啼啼的。快,有话起来说。”
曹丽环非但没有起来,反而“咚咚”磕了两个头,满脸上带着泪,带着倔强可怜的神色,抽噎着:“老太太,方才我做了错事,惹得大表舅母不高兴,我知道自己错了,求表舅母责罚,别……别赶我走……”说着呜呜哭了起来。
秦氏声音平和:“不是你嫌了林家,怨恨了我们么?怎么张口闭口说是我赶了你?”
曹丽环拼命摇头,耳坠子打在脸上:“不,不,表舅母,是我说错了话,你看在我年纪轻不懂事的份上教教我,怜恤我是个没爹没娘的浮萍草,自小没几个人指教,这才顶撞长辈……”泪光闪闪的看看林老太太,又看看秦氏,哽咽道“……我,我真的错了……饶了环儿罢……”
王氏是个软心肠的,不知道方才那一番变故,只觉着曹丽环哭得可怜,便想给说情,看着秦氏:“这,这环姐儿也是年纪不大,她……”却瞧见秦氏向她递眼色,便立刻住了嘴。
秦氏心里头拱火,她在京城时就听说这曹丽环跟赵月婵沆瀣一气,合谋捞林家的好处,又惯会在老太爷、老太太跟前装乖买好,今日见她言谈举止简直同市井泼妇没什么区别,心里便愈发厌恶,正想抓个时机将她逐出去,没想到她竟是个精明的,竟一鼓作气闹到老太太跟前。
秦氏深吸一口气,说:“那你说说,你错在哪儿了?”
“我不该顶撞长辈,不该乱发脾气跟丫鬟打架,不该惹太太生气……表舅母,饶了……”
“你怨怪老太太把你当外人,说这明明是家宴,却让两个丫头把你拦在门口不让你进来,还说老太太都这样,那些个狗眼看人低的丫头哪个能把你放在眼里,当正经主子敬着。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秦氏悠悠的将曹丽环方才说的那番话讲了出来,林老太太脸上有些不好看。谁知曹丽环神色坦然,仿佛早就料定了秦氏会这样说似的,反而惨然一笑:“表舅母,你可知方才那些个丫鬟是怎么说的?她说林家的老爷太太公子小姐们才是正经主子,问我是哪里来的主子,不过是个八竿子亲戚,占着林家的便宜,还不如他们这些当奴才的……表舅母,这番话每一句都字字诛心呀!纵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可好歹也懂得‘廉耻’两字怎么写,这让我……怎么能忍得下……”曹丽环哀哀的哭,用袖子拭泪,将脸上的脂粉都拭了下来,反倒显得愈发的可怜了。
王氏脸上显出怜悯的神色,林老太太也似是有些不忍,雪盏听曹丽环要攀咬琉杯,不由有些焦急,看了看秦氏。
秦氏脸上仍平静无波:“就因为这,你就能不顾体面跟小丫头子打架?一口一个‘小贱人’的骂着,我且问你,你大家闺秀的体面上哪儿去了?我好意提点你,你却还迁怒我,迁怒老太。我们不图你念着林家的恩,却也不想同你结怨结仇。”
曹丽环一听这话,哭得更厉害了,双膝紧着向前蹭了几步,流着泪说:“表舅母,都是我年纪小不懂事,我是油蒙了心才说出这样的话,也不怪表舅母恼我,我也恨我这个脾气和这张惹祸的嘴!”说着“啪啪”狠狠抽了自己两记耳光。
唬得林老太太连忙摆手说:“这是做什么!环姐儿快住手!”又看了秦氏一眼,唤着她的闺名:“英丫头,你看这事……”
秦氏心中暗骂,如今曹丽环这般做派,反倒显着无辜可怜,若是再相逼下去,便显得长辈刻薄可恶了。
曹丽环见事有转机,忙加了把劲儿,眼泪簌簌的滑下来,眼眶鼻头都红红的,凄然道:“老祖宗,也怨不得表舅母恼我,千错万错都是我做得不对。只求长辈们怜惜我父母双亡,虽有个亲哥哥,却直做点小本生意,半分指望不上,我本就是无依无靠之人,到哪里不被人踩几脚,啐几句,是我自个儿又个好强的心气儿,生怕嫁出去让夫家瞧不起,这才厚着脸皮投奔,好让人知道我是从林家抬出去的,也算有个靠山,从此高看一眼……也不怨丫头婆子会这么说……本来,本来我也不是林家的正经主子……是我当时拉不下这个脸罢了……只盼着老祖宗和两位表舅母念着我年纪小,又是个浮萍之人,在府里赏我一席之地,我也不要府上的月例,有个容身的地方,我便知足了……”说着便要大哭,却偏偏忍着不让哭声太大,“求求你们,别赶我出去!”
一边说着一边磕头,脑门上立刻红了一片。林老太太急忙起身相扶,一把托了曹丽环的手臂,说:“好孩子,快起来,地上凉,别冻坏了身子。”
曹丽环不肯起,只将头扭过去看秦氏的脸,万般的可怜凄惶,连那原本高壮的身子都佝偻起来,缩得更小,哀哀说:“表,表舅母……环儿真的错了,以后环儿即便出嫁……也会常回来……孝顺你们……求表舅母别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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