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出讶然神色,道:“你讲!”
夏浔道:“朝贡之弊端,方才众大臣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就无需臣再赘述了吧?”
朱棣颔首道:“嗯,你且说,三个矛盾,是何矛盾?”
夏浔道:“这三个矛盾,就是文官与宦官的矛盾;朝廷与地方的矛盾;皇家与豪门、地主、巨贾之间的矛盾!”
朱棣微微向前倾身,沉声道:“此言何解,你细细讲来!”
夏浔道:“那臣就直言不讳了。先说第一个矛盾,即文官与宦官的矛盾。下西洋,船舰的建造、各种商品的采买,全部是由大内负责,太监们采办,文官们完全插不上手。
文官们不但插不上手,他们还要从旁协助,听命于宦官。宦官们不但理财、而且带兵,不但带兵,而且安排馆驿、调拨徭役,插手政务。这叫以天下为己任的文官们如何忍得?
更何况,因为汉唐时候宦官为祸天下,自此之后,但凡文官,对宦官始终怀疑、戒备、敌视、轻鄙,眼见宦官们权柄越来越重,他们如何放心得下?”
朱棣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并没有言语。
夏浔敢提出这一点,是因为他知道,所谓皇帝担心派大臣出海,会造反自立的说法,根本就是无知者的臆想!要说担心这一点,自古以来太监们专权犯上,作威作威想做皇帝的就没有么,文官不去,换个太监就放心了?再说文官们有家有业,家族、妻儿俱在国内,难道不比太监更易羁縻?
别的不说,虽说带船出海的首领是太监,可他带的数万兵马那可是有总兵官跟着的,武将们比文官更容易生起野心,如果真有人想远避海外,自立称帝,只消一刀把带队太监杀了,那些武将们还不是一样自立吗?
再者说,这样一支庞大的舰队,其消耗和补给也是惊人的,失去了国家的支持,没有人员和武备上的补充,想在遥远的异域他乡占据自立,谈何容易,这根本不是理由。
朱棣之所以用宦官,是因为他在靖难时,有许多宦官为他效忠、出力,忠于他的文臣武将他都予以重用了,自然也要给这些有功的太监安排一条出路。更何况,这种出使、宣抚、巡访的事儿都是临时职务,即便是最讨厌太监干政的朱元璋,也不只一次派太监出使、宣抚过,因为在朱元璋看来,这些事情虽然看着威风,却不能长久把持大权,不会造成什么危害。
所以,朱棣用太监出使,其实理由很简单,一是对宦官的宠信,二是循国朝旧例,由于朱棣本人的强势,他是有自信震慑百官的,实际上他也确实做到了,所以他现在还没有建立宦官集团对抗文官集团的想法,这也是夏浔提出这个问题的基础。
否则,他根本不会提出这一点,因为出于维护皇权的更高目的,经济利益是可以被果断放弃的,直到几百年后依旧如此,他根本不会奢望一位皇帝会做出他所希望的选择。
朱棣品味半晌,脸色渐渐缓和下来,沉声问道:“第二点呢,朝廷与地方又有什么矛盾了?”
夏浔道:“皇上,做官的,都希望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上能报效君王,有个好政绩,下能得人望,受百姓爱戴,图个好名声。前番一些官员坚持罢海运,兴河运,原因何在?不就是因为河运对他们治理的或是他们家乡的运河沿岸城阜百姓有好处么?
可如今朝贡贸易,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朝廷船舰出海,地方上所供应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甚至调拨诸多徭役,也是无偿的,外国使节觐见,他们要负责接待,惹得民怨沸腾时,他们要挨骂受罪,好处呢?一点没有,这些外国使节是直接跟朝廷打交道的!
包括咱们的宝船出海,也是一样,所得利益大半入内府,小半入国库,完全绕过了地方。地方官员只有责任,没有利益,焉能不厌憎入骨,层层上报地予以反对呢?”
朱棣的脸色开始有些难看了,又道:“第三呢?”
夏浔沉重地道:“第三,也是臣最担心的,那就是皇室与地方豪门、地主、巨贾们之间的矛盾。皇上,朝廷每次出海,巨舰无数,俱如浮城,所运货物,获利极丰。方才郑公公已经说过了,那一船船香料,数十倍数百倍的利润,价值连城啊!
可是,这么大的利润,都到哪儿去了呢?内府和国库!且不说朝廷不允许他们进行这样大规模的贸易,就算允许,以他们的采购规模、运输规模,能跟皇室的远洋舰队相比么?采购规模小,他们购入的成本就高,运输规模小,他们所拥有的货物就少。
说到运输成本,他们更得完全由自己来承担,那货物运回国来,必须得比郑公公运回来的货物售价要高,如此一来,根本没人去买他们的货物,他们如何与皇室竞争?皇上曾经不止一次下诏,禁止官员经商,与民争利,可这朝贡贸易,皇室却成了最大的官商,与全天下的豪门、地主、商贾们争利!”
朱棣的身子震动了一下,还是没有说话。
夏浔这番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自从他做了那个重大决定之后,他就想过许多需要安排的后事,这件事正是他想对皇帝说的一个重要问题。
历史上,朱棣刚刚去世,继位的朱高炽就下令宝船悉皆停止,诸国贡使遣返,各处海船修造悉皆停止。这是倚重、信赖文官集团的朱高炽受文官集团左右,对朱棣倡导的海洋贸易做出的第一次反攻,他甚至想把京城搬回南京,朱高炽是个仁厚的天子,但他的整个对外政策都是内敛的,儒式的。
幸好朱高炽死得早,迁都大计未及执行,而与祖父更相像的朱瞻基继位以后,迁都之议彻底成为不可能。朱瞻基又允许郑和下西洋了,只是迫于文官集团的压力,规模和次数大幅度减少。
等到朱瞻基逝世,幼童皇帝朱祈镇登基,整个朝廷便任由文官们摆布了,隐忍了很久的文官集团彻底爆发了,他们停止了远洋贸易的一切可能,在小皇帝登基后所发布的一连串的诏令中,第一项就是禁止海外贸易和航海。
能想象么?如此庞大的一个帝国,新君登基第一条重要政令就是禁止海外贸易,它已被文官集团当成了再也无法容忍一日的眼中针、心头刺!
一些试图从事对外贸易的商人被处死,一段时间里,甚至学习外语或给外国人教汉语亦被禁止,建造巨大宝船的设计图和郑和的航海记录被故意毁掉,以致后人连郑和的船队到底都到过哪些地方,都不能完全搞清楚。
大唐天宝十年,唐与西域诸国在怛罗斯之战中失败,从此中国人失去了对外干涉的能力。七百年后,中国人通过海路重返世界的政治舞台,大明帝国重新成为世界霸主,但是仅仅三十年,它就固步自封,缩回了铁拳,其危害一直延续到今天。
下西洋的利益是巨大的,即便是它的收入是内府和国库的,也对国家产生了极大的利益,正如夏浔方才所说,对沿海城市的影响、对各个商品生产地的影响,尤其是采购大量手工品对广大手工业者的影响,内府要销售、要花销,对整个市场的影响……
郑和七下西洋,并没有使国库空虚,国家贫穷,相反,在下西洋最频繁的永乐时期,大明各种大型建设不断上马,建北京城、建紫禁城、营建昌平皇家陵园,建武当山、建大报恩寺、五次出兵北元、修缮长城、疏通南北大运河,无一不是全国性的大工程,结果呢?
百姓充实,府藏衍溢!而停止了下西洋之后,国家几乎没有什么重大工程,国家的财政反倒是捉襟见肘,处处为难。明英宗天顺三年,内官上奏:永乐间国用充足。今府库空虚。内外衙门,屡年成造各玉府宝册仪仗关用黄金数多,官库收贮缺乏,乞照永乐、宣德年问差内外官员往西洋等处采买……
宣德年间工部尚书黄福言:“永乐间,虽营建北京,南讨交趾,北征沙漠,资用未尝乏。如今比国无大费,而岁用仅给。即不幸有水旱,征调将何以济?”
嘉靖年间,刑科给事中严从简说:“自永乐改元,遣使四出招谕,海番贡献毕至,奇货重宝,前代所希,充溢库市,贫民承令博买,或多致富,而国用亦羡裕矣。”
所谓下西洋造成国家财政困难,不过是某些人精心编造的谎言神话,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抨击?因为这是皇家垄断的贸易方式,它对豪门、地主、巨贾这些培养出了大批文官的中间阶级毫无好处。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作为他们的代表,文官集团自然竭力反对。
到后来的明朝皇帝,从一出生就处在文官集团的包围之中,所接受的所有信息都是文官集团提供的,在文官集团日积月累,长年不断的信息轰炸之下,哪还知道真相?只有少数文官泄露了几句真相,可惜却根本不能上达天听,天子即便是听到了,也根本不信。
夏浔深知,朝贡贸易除了本身所存在的弊端之外,更与整个统治阶级中最强大的力量:文官集团,利益背道而驰。与其和文官集团做绝望的抗争,不如把他们拉上船利益共享。如此一来,通过与世界各国的交流,他们的眼界也能得到开拓,新的思想会从他们之中诞生。
他们曾经是历史的功臣,也曾经是历史的罪人,未来的希望,同样掌握在他们手中。
夏浔的话让朱棣有些动摇了,可他的思维还有些固囿于“四夷朝贡”的荣耀之中,从他的父亲朱元璋时候起,大明执行的就是朝贡贸易政策啊!如今他的下西洋,只是把朝贡贸易发挥到了极致而已,从本质上来说并没有区别,可是夏浔所言……
夏浔见他有些意动,便诚恳地道:“皇上,开海之利,臣与郑公公已经说过了,朝贡之弊,文武百官也说过了。开海是否必得朝贡?若开海而不朝贡,岂非利可得、弊可除,皆大欢喜?通过朝贡,真的就能四夷宾服?
从他们贡献的贡品、从他们在驿馆的耀武扬威,皇上可曾看出一点真心宾服的痕迹?通过市舶交易,占有他们的市场,拿走他们的财富,当他们穿的衣服、使用的器具、阅读的书籍,统统来自我大明的时候,还怕他不真心地钦仰天朝、宾服天子?”
朱棣仍然犹豫,夏浔见了,又出言相激:“难道皇上根本没有信心让四夷番国真心宾服,所以宁愿以厚往薄来的方式,换取一个虚名?”
朱棣身子一震,一双虎目霍地瞪向夏浔,目中射出凛厉的光芒!
夏浔毫无惧色,紧跟着又说了一句:“就只怕,如此政策,不合天心人意,结果就是……政在人在,政亡人亡!”
朱棣终于忍不住震怒,腾地一下站起来,狠狠一拍御案,厉声喝道:“杨旭,你大胆!”
夏浔夷然不惧,沉声道:“皇上垂询,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混账!滚出去!”
“臣告退!”
夏浔拍拍屁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