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曾以胡椒、苏木代发薪俸,就有那不明真相的人抨击这是克扣官员俸禄,孰不知明初时候常以实物代替薪俸,就算到了后来也有直接发大米、布匹的。所以用实物代替宝钞发放薪俸乃是一种正常的行为,而以胡椒和苏木作为发放薪俸的实物,在当时市场上供不应求的情况下是划算的。
当时以胡椒、苏木发放俸禄的不仅是文武百官,还有大量的军士,如果以胡椒、苏木折俸是克扣行为,那么皇帝几乎将所有人(文官、武将、军士)全都得罪了,得罪了所有的势力集团还能得以推行,甚至没有一起军队哗变,可能吗?
在当时,这些东西是紧俏货,以之折俸那可是变相提高了所有人的俸禄。就在几十年后,麦哲伦航海归国,装载的胡椒在出售时,其售价是购买地的一万多倍,所以郑和买回来的这些胡椒、苏木,根本就是一仓仓不断升值的宝物。
固然,在连续七次下西洋时,胡椒的大量输入,曾使得其一直居高不下的市场价格大幅下跌,这是供应关系的必然,它对这些商品走入寻常百姓家是好处还是坏处?难道互通有无的贸易行为不是让物价降低,反而是让商品不断涨价?
市场饱和了,无利可图了,人们自然会减低这种商品的输入。八十年代彩电是紧俏货,许多人家求亲托友弄不到一台,商家那是能进口多少就进口多少,保证赚得盆满钵满,不愁销路。难道你跑去告诉他,三十年后这东西满大街都是,不要进啦,免得积压。
以此作为攻击下西洋的一条理由,说都何其无耻,信者何其愚蠢。
郑和又道:“再说,我们的宝船出海时,也携带了大量的商品,以瓷器为例,进价不过几十文,几百文,最好的不过几贯,几十贯,可是售价呢?在异域他乡,青花白瓷盘每个五百贯,碗每个三百贯,瓶每个五百贯,酒海每个一千五百贯。”。
郑和微微一笑,说道:“苏大人,我们卖一万只碗,就赚至少三五百万贯呐,这怎么是劳民伤财的赔钱呢?”
“这个……”
郑和一番话有理有据,根本不容辩驳,苏侍郎一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其余官员有心帮腔,可是面对郑和所列举的实例,一时也是无言以对。
夏浔听了微微一笑,出班道:“郑公公此言谬矣!”
“啊?”
郑和一见竟然是夏浔出班反驳,不由便是一愣。朱棣坐在上首也有些发呆,他知道夏浔是一直支持下西洋的,眼见郑和受人围攻,口诛笔伐,实则是指向自己,朱棣心中懊恼不已,夏浔到了他正暗自欢喜,希望夏浔能站在自己一边驳斥群臣,哪知夏浔居然表示反对,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众官员一见辅国公表示反对,却是大喜过望,北京行部参议胡文龙喜不自禁地道:“不知辅国公有何高见,下官愿闻其详!”
其他官员纷纷响应,连声道:“是啊是啊,还请辅国公向皇上痛陈利害!”
夏浔向朱棣拱拱手,道:“皇上,郑公公方才所言,只是计较于货物往来之利益,仅此一端,实在是算不得甚么了。”
众官员纷纷响应:“是啊是啊,我天朝上国,地大物博,无所不有,何须与蛮夷互通有无,争其利益呢!”
夏浔微微一笑,说道:“臣觉得,下西洋之利弊,若只计较这点买卖得失,那就落了下乘,要看它到底是有利还是无利,要从以下几个方面来说!”
朱棣的脸拉长着,都快变成鞋拔子脸了,他强捺着不悦道:“你讲!”
“是!”
夏浔对朱棣的表情恍若未见,朗声道:“首先一个,沿海城阜,如长乐、宁波、太仓、泉州等地,富庶繁华,商贾云集,究其原因,就是因为海市,如果没有海市,这些沿海城阜,何谈兴旺?下西洋,带动沿海城市的文化、经济和民生全面发展,这是一笔无法估算的收益。”
“嗯?”
文武百官俱是一愣,郑和首先反应过来:“原来辅国公是向着我说话的!”
朱棣也反应过来,不过他却没有像郑和那样露出明显的喜色,而是狠狠瞪了夏浔一眼,板着脸道:“讲下去!”
“是!再一个,宝船下西洋,需采购大量中原物品以资贸易,如郑公公方才所言之瓷器,若不是用于西洋贸易,这景德镇的青瓷、福建德化的白瓷……销量哪能如此之大?佛山原本只是一座孤村、几处铸坊,若非番舶始集,南北巨输,安能由几处作坊,发展成偌大的一座城阜?”
此时文武百官都知道夏浔实际上是站在郑和一边的了,一个个好不懊恼,夏浔也不理会,继续道:“由此,景德镇的瓷器、苏州的丝织、松江的棉织、芜湖的印刷,杭州的茶业……带动了地方多少发展?
再延伸开去,冶铁、锻造,造船、航海、天文……在这个过程中,又带来了多少技术的发展?更不要说交通西洋,会带来多少物种的流入、多少文化的交流了。”
“下西洋,除了使我大明威名远播,四夷宾服,我大明货物流行万国,四海诸夷皆以用我大明之物为尊荣,更可使其心向天朝。再者,纵是蛮夷,亦有所长,我大明下西洋,以己之长换己之短,既张国威又足国用,名利双收,有何不好?”
太常寺卿林承易忍不住反驳道:“辅国公所言貌似有理。可国公可知道,自郑和下西洋归来,番邦朝贡频繁,其贡船抵达,一应运送,皆由地方抽调徭役,民力耗费之大,不可计数。比如自广东运送至京,因为舟楫不通,常需翻山越岭,百姓苦不堪言。
再者,海外国家入贡并无定时,若其来时正逢农忙,抽调劳力,对地方危害更大。军民递送一里,所使徭役不下三四十人,俟候于官,累月经时,早荒废了农务。
等那贡使归国时,又从我国购得大量货物,沿路有司均须出车代为载运,少者数十辆人,多者百余辆,男丁不足,连妇女都要服役。番使所至之处,势如风火,叱辱驿官,鞭挞民夫,更是屡见不鲜。朝廷招怀远人,反增近人之忧,这是什么道理!”
他这一说,行部参议胡文龙也来了劲儿,说道:“贡使随从动辄数百人,随贡物进京者,仅正副贡使数人,其余人等一概要留在沿海城阜的馆驿之中,这数百人饮食住宿,各种供馈,均须地方官府负责!这些贡使在地方上待久了,更常倚仗身份惹是生非。
前有琉球贡使抢劫海船,杀死官兵,殴伤中官,夺其衣物,虽然治罪,祸害不浅。后有爪哇贡使在莆阳酗酒肆横,执刀杀死数人后自杀身亡,影响恶劣!这些贡使所到之处常闹得鸡犬不宁,更有日本贡使乘山东饥荒之际,盗买流民子女,满载而去,害民亏国,可痛可恨。”
户部右侍郎苏潜也高声驳斥:“何止如此!这些贡使朝贡,大多为图厚利而来!其贡物不管你需要与否,只管大批运来,你若不收,便纠缠不休,百般无赖!人家是打着朝贡的幌子,我天朝怎好计较贡物薄厚?以致屡屡为其所乘。”
伴驾而来的内阁大学士金幼孜道:“更有一些番国,贡使到了,贡船立即卸货回返,再装一船货运来,因其贡使未归,一概充作贡物,要我朝廷接收。其货物或非民之所需、或非国之所用,或粗劣破烂,或不值一文,偏偏索要高价,如此祸国殃民之举,安可不禁?”
第1001章 利字摆中央
夏浔很严肃地点了点头,道:“诸位大人所言,俱是事实,若仅是欺辱驿卒、骚扰地方的话,还可以通过律法对他们严加管束,不过动辄数百人占据驿馆要吃要喝,驱使许多百姓服役运输,又将许多不值钱的杂物充作贡品,迫我朝廷不得不收,确是问题!”
夏浔这一说,满朝文武连同皇帝都有些发懵,不知道夏浔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不过,虽然不明白他的用意,这番话却是对反对下西洋大为有利的,大学士金幼孜抓住机会,进谏道:“皇上,诸国朝贡,我大明所出常数千万,而所取不能及其一二,耗费中国,糜敝人民,以致叫番夷屡次占了便宜,厚往薄来,反叫小人自以为得计,看轻我天朝,实不可取!”
夏浔马上接着他的话道:“不错,人家是贡使,我大明能不接待?安置馆驿,是理所当然。驱使徭役,是理所当然,就连他们所奉献的所谓贡品,明知是番夷唯利是图,也不能不接受。可这不是我大明交通万国之罪,其弊实因朝贡贸易所致!因此,臣请陛下,罢朝贡,重启市舶!”
夏浔一语,石破天惊,一时间殿上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市舶制度古已有之,唐宋元三朝,都是施行的市舶制度,而且其制度一朝比一朝完善。
市舶制,是由地方行政长官和地方财政长官共同领导,朝廷派人管理具体事务,主要职责是根据商人申报的货物、船上人员及要去的地点,发给出海许可证,上船点检,防止夹带朝廷禁止出口的物品和逃犯,“阅实”回港船舶,对进出口的货物征收税同赋。
可以说,这是一种相对成熟的国与国之间的贸易方式,它不再承担怀远抚夷的政治任务,各国商人来了,自行买卖货物,你的价定多高朝廷都不管,只要市场接受你这个价格。
朝廷也不负责接待任务,不必无偿地招待你,不必无偿地提供劳役帮你运输货物,不会不管你拿些什么破烂来,打着贡奉的幌子,就得硬着头皮收下。
因为是自由贸易,来人就不是什么贡使身份,地方官既不用无偿接待,也不必因为是外交使节,犯了一点罪都无权处置,只能层层上报朝廷。更重要的是,如果是市舶贸易,地方与朝廷俱获其利,而现在的朝贡贸易……
大臣们很迅速的、用很隐秘的方式沟通一番,突然好像冬眠醒来的青蛙,一只只地跳出来,很快铺满了整个金殿,异口同声,高声奏道:“臣等,附辅国公所议,愿陛下罢朝贡,兴市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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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轩,文武百官,一言所驭!你,真是了得啊!”
朱棣一句“容后再议”打发了众文武出去,殿上便只剩下他跟夏浔两个人了。
朱棣深深地望了夏浔一眼,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感慨。
夏浔似乎没有听出朱棣这句话是如何的诛心,他正色答道:“皇上,百官并非为臣所驭,而是为利所驭!”
朱棣眉头一挑,问道:“为利所驭?”
夏浔道:“正是!太史公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百官的反对与赞成,其实说到底,就是一个利字在作祟!”
朱棣道:“利在何处?”
夏浔道:“皇上可知,如今这朝贡贸易,有一弊三矛盾,不可调和!”
朱棣脸上怒气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