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脚掌又溃烂浮肿,越走越慢。
原本她们行在了队列的中间,如今已经渐渐掉到了队尾。
隗嫫数次让阿玄不要管自己了,但十七年前的那一幕,阿玄却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那一日,当她死而复生,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身处在了一个异世,成了一个躺在一截中空浮木中的奄奄一息的女婴,正在顺水漂流而下。
命运的河流,最后将她带到了那个名叫赤葭的地方。
小小的她无助地躺在浮木的凹槽里,身畔是高高的芦苇丛,她又冷又饿,四肢僵硬,浑身没有半点的力气,连啼哭的声音也发不出来。
就在她以为自己又要再次死去的时候,是面前这个善良的妇人来到水边,抱起了她。
隗龙离开前,曾将他的母亲托付给她。
即便没有隗龙的托付,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她也绝不会弃这老妇人于不顾。
……
“阿姆待我一向如亲,我照应阿姆,本就是天经地义。”
阿玄替她敷着药,低声说道。
隗嫫想到儿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出神半晌,道:“也不知道我儿如今身在何方,是死是活……”
阿玄心中黯然,面上却依旧带着微笑:“阿姆放心,阿兄临走前,你不是叫我为阿兄卜了一卦吗?卦象大吉,阿兄必无事。”
隗嫫终于稍稍放心,道:“是了!我都忘了!我儿一定无事。”
阿玄微笑,帮她敷好了药,扶她躺在车中间空出来的那道夹层里,自己坐在她的脚边,为她揉着肿胀的双腿。
隗嫫慢慢地睡着了。
夜已经深了,旷野静悄悄的,阿玄背靠在身后的一只粮袋上,闭上眼睛,陷入了冥想。
已经走了大半的路程。
据那郑什长讲,离天水郡,也就剩下七八天的路程了。
等过了天水,就是他们这些俘隶的终点狄道。
他们这些人被发迁到那里,往后,男人自然戍边屯田,而女人,最大的可能就是被配给士兵。
美貌自然受欢迎,若无美貌,壮实也是好的。
倘若两样都不占,譬如现在的她,那么到了狄道后,最大的可能,应该就是被胡乱许给残兵老兵了。
她睁眼,仰头望着头顶的星空。
夜幕深蓝,星汉灿烂。
这个世界残酷而阴暗,但头顶却是她从前根本无法想象的美。
她久久地仰望着这片深邃的仿佛能将自己吸进去的星空,心底的深处,再次慢慢地涌出了一丝孤独之感。
就在此时,远处忽然起了一阵杂乱脚步声,仿佛有人朝这方向行来。
阿玄回过神,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郑姓什长将她和隗嫫藏在辎车里,入夜停在最靠边的地方,好让她们下来方便。又再三地叮嘱小心,不能被人发现。
阿玄自然也不想惹出什么麻烦。
本以为来人只是经过,却没有想到,脚步声最后停在了近旁,堆放在辎车外那几只藏住她和隗嫫的粮袋被拨开,一只火把探了进来,照出了几张士兵的脸。
……
阿玄被带了过去,看到那郑姓什长被扒了上衣,和另外七八个同样光着背的军士一道绑在了马桩上,一溜地受着鞭刑。
皮鞭抽在他们的脊背上,发出清脆的噼噼啪啪的声音,夹杂着痛叫声,声音老远就能听到。
“每人再加二十鞭!看哪个还敢违反军纪聚众赌博!”
一个百夫长站在一旁,大声喝令。
噼噼啪啪的皮鞭落肉声又响了起来。
阿玄心中惴惴。
百夫长指挥施刑完毕,命人将那几个人带了下去,转头身,看了眼阿玄,抬手晃了晃手里的东西:“可是你的?”
阿玄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自己前些天贿赂给了郑姓什长的那面玉珏,只得承认。
百夫长道:“这玉珏质美,你何来的这东西?”他打量了她一眼,哼了一声:“莫非你和秭人王族有关系?”
穆人以军功封爵赐赏,倘若能捉到秭王族人,当是功劳一件。阿玄心里更清楚,如果自己被认定是秭国王族中人,等着她的下场,恐怕更是悲惨,急忙道:“我和秭国王族没半分的干系。我不过一平民而已,此珏是我双亲所赐,只是双亲如今早已过世,他们当初如何得到,我实在不知。”
百夫长盯着阿玄,“我看你分明是在狡辩,我劝你还是如实道来,免得遭受皮肉之苦!”
百夫长一怔,看了她一眼,迟疑了下,命人看着阿玄,自己转身匆匆走了。
阿玄等待了片刻,看见对面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方才离去的百夫长,边上的那个年轻男子,竟就是她刚才口中所提的成足!
百夫长引成足到了近前,指着阿玄道:“将军,便是她!”
成足出身于穆国的公族之家,小时起便是庚敖的武伴,此次奉命领军发往狄道,方才原本已经歇下了,听了百夫长的禀话,起身过来。
阿玄道:“从前确实是我所有。”
成足迟疑了下。
他当时半信半疑,没想到竟真的是去年那个后来自己了奉穆侯之命去而复返送她回家的秭女!
阿玄见他沉吟着,便道:“将军莫误会,方才我提及去年之事,绝无半点邀功之念,只是军头不肯信我的辩解,我才无奈提及将军之名。至于这玉,实在是我有一阿嬷,她年迈体弱,腿脚又不便行路,狄道路途迢迢,我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求了那郑姓什长借辎车搭载而行,将军若不信,我领你去看。”
成足将珏递还。
“不必了!军中少一个军医,你正可代替!”
第6章 巨贾
境况就这样戏剧性地发生了改变。
也算是因祸得福,阿玄的俘隶身份虽依旧如前,但待遇却好了不少。成足不但允许阿玄和隗嫫以车代步,分配了干净的饮用水和精细口粮,还派她一顶毡帐,夜晚终于可以免于露宿之苦。
作为回报,阿玄尽职地充当着一个军医的角色。
除了穆人军士,力所能及的范围里,阿玄也替秭人医治。
她猜测成足应该知道的,但一直没人来阻止,想必得到过他的默许。
如此一晃七八天过去,这支由士兵和迁徙俘隶组成的数万人的队伍,经过将近两个月的艰苦跋涉,终于靠近了天水。
天水是距离狄道最近的一个有着定居人口的城池,过了天水再往西,就是人烟稀渺的狄道了。几百年前,穆国国君的祖先就是在这一带为周天子戍边牧马,经过多代先祖的经营和扩张,慢慢地从一个默默无闻的蕞尔小国变成如今能与楚国相抗衡的国邦。
不仅如此,天水如今也是西北最大的商贸城池。每天都有来自东方各国的商人,用驼马拉着一车一车的布帛、黍粟、山珍、海味,来到这里交易西戎的皮毛、马匹、奴隶。前几日开始,随着距离天水越来越近,远处那条古道之上,不时就能看到商队的身影。
这日抵达了天水。包括俘隶在内,队伍将在城外的旷野里整休一日,随后去往此行的最终目的地狄道。
虽名为整休,但对于阿玄来说,却更加忙碌。一早起寻她诊治的军士就络绎不绝,虽然多是些因为长途跋涉导致的腿脚受伤之类的小毛病,但架不住人多,她忙了整整一个白天,直到傍晚,才看完了最后一个就医的军士。
军营和俘隶的宿地是分开的。阿玄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往俘隶的宿地,快走出军营的时候,忽然听到远处的前方传来号令官的一声大吼,似乎是在发号令,旗帜在风中舞动。因为距离远,阿玄没听清楚到底在喊什么,但士兵们显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原本或坐或卧的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这骚动如同波浪,由远及近,迅速地传到了阿玄的近旁。
整个军营都变得沸腾了。
“君上临,犒慰守军!”
阿玄听到近旁一个军士和伙伴接耳,面带欣色。
派去驻守狄道的守军长年孤悬边境,不但要备战西戎,还要经受苦寒气候,条件艰苦。穆国去年刚继任的那位国君前些天亲自去狄道巡边,今日回天水,来到了军营,犒慰这一支即将要去戍边的军队。
百夫长高声喝令列队,转眼之间,军士们就列成了整齐的两排队列,左右相对而站,个个昂首挺胸,雄赳气昂,犹如下一刻就要出发作战。
阿玄起初有些茫然,驻足停在原地,抬眼看向前方。
衣甲簌簌摩擦声中,两旁的军士参拜,齐刷刷地单膝下跪,转眼之间,四周就只剩阿玄一人孤零零地矗在了道旁,显得分外格格不入。
那男子似乎注意到了阿玄,抬眼,一道锐利目光扫了过来。
阿玄认了出来,这个正朝自己快步而来的穆国国君,竟就是去年在边境猎杀了白鹿的那个穆国公子!
两人四目相对。
阿玄一身寻常军士的打扮,犹如男子。
对方显然并未认出她,神色淡漠。或许他只是讶异于来自这个低等士兵对自己的无礼直视,双眉又微微一簇。
阿玄终于回过神,急忙低头,退到了路边,如身旁的军士那般向他见礼。
庚敖未再看她一眼,脚步更是没有丝毫的停顿,从她面前大步而过。衣袂随他步伐翻动,拂出一丝轻风,撩动了阿玄面门上垂下的几丝鬓发。
庚敖脚步一顿,终于停了下来,转头,目光再次扫向阿玄。
她低首敛眉。
他的视线在她侧颜上停留了片刻。
“君上若觉不妥,明日我便叫她不必再来。”
“由你安排便是。”
庚敖淡淡道了一句,随即收回目光,转头继续快步朝前而去。
庚敖略一沉吟,道:“如此,孤便去见他一见。”
……
周室立天下之初,各诸侯国便于道途和城池里设馆,供人长距离行旅中歇宿。路上为驿舍,城中为宾馆,都城和重要城池里的宾馆则为传舍,专门接待各国来往使臣和贵宾。各国为在外国臣宾面前彰显国力强盛,传舍无不修的富丽而堂皇,甚至有国力弱小的国君,自己居住的宫室已经多年未修低矮破败,但用来接待外国宾客的传舍,却修的高大华丽,气派如同大国王宫。
天水作为穆国重要的一个城池,城内的传舍却普普通通,虽高大而宽阔,却无堂皇装饰,丝毫没有特别显眼之处。
但是今晚,传舍里却来了两个当世的大人物。
一个是因穆楚一战声名迅速传遍天下诸侯之耳的穆国新君庚敖。
天还没黑,传舍里的甸人便点起每一个角落里的火把和烛杖,馆人亲自再一次巡视遍馆室,以确保隶人做好分派下去的每一件事情。
说罢轻拍双掌。
先是两个隶人抬了一支高过人顶的玉灯入内,玉灯下雕了一条蟠龙,鳞甲上百,栩栩如生,龙口衔了一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