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想,才觉得舒心了些,见大半个白天过去了,匆匆采了些急需的药材,两人便循原路出林,行至树木疏阔一带,渐渐出林之时,隗龙忽然哎呀一声,拍了下自己的头壳。
“我的刀还忘在鹿洞里!”
白鹿喜吃板栗和野山楂。刚才虽然没找到白鹿,但隗龙还是爬到树上,斫了许多白鹿够不到的长满肥美野栗和山楂的枝条,阿玄和他一起搬到鹿洞里,忙忙碌碌,离开前竟将腰刀忘在了那里。
铁器金贵,何况腰刀还是隗龙亡父留给他的遗物,阿玄让他回去取。
“我先送你到前头不远的那户猎户家中歇脚,你等我,我取了就回来。”隗龙想了下,说道。
天色虽然很快就要黑了,但隗龙夜视目力过人,奔跑跳跃更是不在话下。他独自去取,比她同行要快的多。
那户人家阿玄也认识。从前采药归来有时会路过,讨一碗水喝,或者歇一歇脚。她还曾帮猎户的小儿看过病,一家人对她很是感激。
阿玄点头。隗龙送她到了猎户家中,叩开柴门说明缘故,猎户忙请阿玄入内。
猎户妻子生火造饭,几只粗糙陶碗盛出豆饭和藿羹。
因为阿玄的到来,又额外蒸了一块平日舍不得吃的风干兔肉。
“家中别无精细食物可招待,慢待玄姑了。”
猎户妻子请阿玄用饭,显得很是拘谨。
被万千庶民供养着的高高在上的王公贵族和士大夫阶层钟鸣鼎食,每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庶民们的日常饮食,通常不过就是如此。
阿玄向她道谢,洗了手,刚坐到地上的蒲席上,忽然柴门被人用力拍响,急促的砰砰声冲耳而入,焦急中又带了点凌驾于上的姿态。
猎户急忙应门。
来的似乎是个异地男子,在门外和猎户说了几句,接着,脚步声咚咚而近。借着天黑前的最后一点天光,阿玄看到冲进来的是个中年汉子,身材壮硕,一脸的络腮也掩不住他面容的焦急之色。
“你便是他所言的医士?”
他的一道锐利目光扫过阿玄,神色间飞快地掠过一丝疑虑。
“她便是!”猎户忙点头,“我家小儿的病便是玄姑治愈的!你来的实在巧,正好她今日路过了我家,有事耽搁,你才得以遇到!”
汉子显得有些焦躁,虽然还是半信半疑,但这一带人烟稀少,他出来也有些时候了,好容易找到了这一户人家,恰好又有自己急需的医士,便也管不了这么多,转向阿玄:“你,快随我来!”
阿玄缓缓地站了起来:“什么人,病情怎样?”
汉子粗声粗气:“快些随我来就是了!我说也说不清,你去了就知道!”
“财帛少不了你的!”
他又说了一句。
这中年男子虽一身庶民的打扮,但无论是说话语气还是举手投足,都带了一种军人式的强悍命令意味。
他的腰间,还悬了把庶人绝对不可能持有的长剑。
就算她不去,他必定也会强行挟她而走,凭自己和猎户一家,断不可能抗拒。
阿玄看了他一眼,见他面上焦色显著,并非作假,想必确实是有人得了急病。
好在每次自己出门前,都会随身携带给人看病的药囊,就在篓筐里,便拿篓道:“我随你去吧。”
中年男子立刻劈手就夺过她的篓筐,催促:“快走快走!”
猎户妻子忙道:“你落脚哪里?容我男人和你们一道去吧,天黑了,她回来也方便。”
汉子人已出去,指着停在柴门外的一匹高头骏马:“一马如何乘的了三人?等看好了病,我再送她回来就是了,你怕什么?”
阿玄还没来得及开口,人就被汉子腾空给挟在了肋下,旋风般地出了柴门,忽一下就被举上马背,人没坐稳,那汉子已翻身坐到了她的后面,挽缰叱了一声,骏马扬蹄便疾驰而去。
……
阿玄被身后汉子载着在马背上疾驰了约一炷香的功夫,才放缓了速度。似乎到了地方。
她被颠的头重脚轻,马匹刚一停,那汉子就挟她下了马。
她停了停,回过了神,环顾了一圈。
天此时已完全黑了下来,一轮满月,挂在东边的天际。
她其实已辨不清具体方位了,但依稀感觉,自己似乎被这汉子带到了临近穆国的地界。
“医士可寻到了?”
“便是她!”
汉子指了指阿玄。
“病人哪位,症状如何……”
阿玄问对方,目光扫了眼正架于篝火上的一块大肉。
肉被火烤的吱吱作响,不断地往下滴着肥油。在脂肪的助燃下,篝火里不断跃出蓝色和黄色的一簇一簇的小火苗。
她收回目光的那一刹那,顿住了。
月光清辉,篝火跳跃。
她清楚地看到,就在距离自己脚边不过数步之远的地上,摆放着一只硕大的鹿头。
那是一只生着雪白皮毛的鹿头,它被人用利刃断了喉管,再从脖颈上无情地整个割了下来,下缘处的雪白皮毛上,沾染着斑斑的血迹;它头顶的那对巨大鹿角,如珊瑚般朝着上方的漆黑肆意地交织延伸着,勾勒出美丽的图案;它那双平日透出温驯灵慧目光的双眼,此刻依旧圆睁,正凝视着阿玄,仿佛透出淡淡的悲伤光芒。
阿玄闻到空气里漂浮着的混合了烤肉香气的浓烈血腥味道。
她的胃腹原本空空,这一刻却忽然抽搐,紧紧扭缩成了一团。
她忍不住呕了出来。
……
毡帐内燃着火杖,地上铺了一张茵褥,褥上仰面卧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年轻男子,面庞赤红的到了几乎就要渗出血丝的地步。
“快救公子!”
祝叔弥将僵立在火堆前的阿玄强行推了进来,焦急万分,见她却一动不动,再次催促。
诸侯之子,方能称公子。
阿玄恍若未闻,盯着地上那个昏迷的男子。
“你还站着做什么?”
祝叔弥性子本就急躁,见状勃然大怒,锵的一声拔出了剑。
“公子危急,你再推三阻四,若是有个不好,我不但杀你,还要连你族人悉数抵命!”
阿玄闭了闭目,按捺下心中的悲伤愤怒和掉头而去的强烈冲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终还是迈步来到那个年轻男子的身边,跪坐到他身侧,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扶他脉搏,随后叫人将那男子的衣裳解开。
这是一副精筋节骨的年轻躯体,充满了男性的力量之感,只是此刻,他全身皮肤下的条条血管却贲突而起,纵横交错,火光中看去,就如爬满了无数密密麻麻的青色蚯蚓,情状骇人。
“公子到底是如何了?猎鹿回来,路上还好好的!”
祝叔弥手中的长剑坠地,额头不住地往外冒着冷汗,声音发颤。
阿玄未应,只从药囊的针包里取出一枚长针,从头部开始,认准体穴刺入,直到挑出血珠。
她忙碌了许久,那男子周身体肤下原本暴凸而起的血管仿佛得到了安抚,渐渐地平伏了下去。
终于,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慢慢地睁开眼睛。
阿玄对上了一双如同染血的的赤红眼眸。
“公子!公子!”
祝叔弥大喜,噗通一声,双膝落地,跪在了他的身畔。
“你总算醒了!你到底出了何事?”
男子并未应他,依旧盯着阿玄,目光一动不动,片刻后,仿佛感到有些疲惫,闭上眼睛,慢慢地吁出了一口气。
“你出去吧。我无事。”
他低低地道了一句,嗓音嘶哑。
祝叔弥虽还是不放心,但见他已经苏醒了,又命自己出去,瞥了眼他衣衫不整的样子,终还是应了一声。
“好生替公子诊治,有重赏。”
出去前,他叮嘱了阿玄一声。
比起方才的那种态度,这回恭敬了许多。
毡帐里剩下了阿玄和男子二人。
他依旧闭着眼睛,但阿玄能清楚地听到他呼吸的声音,一下一下,十分粗重。
……
就在片刻之前,庚敖还陷在昏迷里,灵台只残存了最后一缕清明。
但这缕清明唯一带给他的感觉,却是来自于那具血肉躯体的痛楚。
他的颅内如有针刺,而他浑身的血液成了一头来自地火深处的炽烈猛兽,它咆哮在他的四肢百骸里,肆意蹿走,没有方向,仿佛那尖牙利爪随时便能割裂困住了它的那层薄薄的血管皮肤,喷炸而出。
他正经受着他此生前所未曾有过的痛楚煎熬,而这煎熬的来源,只是因为那一股在猝然间喷向了他的滚烫鹿血。
……
久不淬血,钝的便不只是戈戟,还有士兵的杀气。
但是就在预备动身离开的那日清早,他改变了主意。
一头罕见的白鹿进入了他的视线。
发现它的时候,它站在远处一道高高的丘岗上。
初升的朝阳,正从丘岗后的荒野地平线上慢慢升起,当那轮火球跳跃出地平线的那一刹那,天地间仿佛染了一层瑰丽的色彩,它沐浴在朝阳里,一动不动地,仿佛正被这造化的神奇一幕给吸引住了。
这牲畜的四蹄修长,躯干健美,姿态高贵,尤其是头顶的一双巨大鹿角,折射着朝阳变幻的光晕,美丽异常。
他立刻就被打动了。
他当即命大队按照预定计划先行开拔,只留了亲随丁厚和成足二人,但将军祝叔弥却死活要和他同行,称此处边境,这几日的田猎,必定已经引起了楚国人的注目,绝不能叫他落单于此。
庚敖知道他一向固执,便也随了他的意思。
在庚敖想来,猎杀这头白鹿,应当不算难事,得手后再一道追上大队便是。
但他没有想到,白鹿竟极其警惕,没等他靠近,撒开四蹄已经跑的无影无踪。
庚敖追踪着它,此后数次得以靠近,却屡屡总是被它逃脱。
如此一个耽搁,数日转眼便过去了,这头白鹿总似就在前方的不远,他却始终不能得手。
他更被激出了必要猎到手的强烈念头。
终于就在今日,他再次追踪到了白鹿的踪迹。
几番交道下来,他知这头白鹿异常机敏,为了避免它再被惊走,命祝叔弥和丁厚成足等待,自己单独猎它。
一番迂回曲折,他终于追上,发出了一箭。
箭簇力透弓背,一箭就穿透了白鹿的脖颈,奔逃中的白鹿栽倒在地。
追它数日,终于得手,但在庚敖检视猎物的时候,才发现这头体型比寻常公鹿还要大上几分,又生就了一副大角的白鹿,竟是一只母鹿。观它腹部微鼓,乳,头胀起,似还怀有胎孕,只是因为时日不久,加上它体型硕大,所以并不显腹。
他感到有些意外。
它被一箭贯喉,必是活不成了,但并未立刻死去,此刻只倒在地上,发出断断续续的呦呦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