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衾灿兮  第4页

年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正坐于一张卧榻之旁。
  这个少年,便是周天子的儿子姬跃,卧病于榻的那个妇人是他的母亲息王后,
  息王后在睡梦中也眉头紧蹙,忽然不安地动了下,仿佛做了什么噩梦。
  跃从冥想里回过神,靠过去握住她的一只手,唤道:“母后醒来!”
  灵王后宫美女众多,但论容貌,无人可比年轻时候的息后,容可倾国,从前一度极受灵王的宠爱,如今虽年长色衰,灵王早有另宠,她又缠绵病榻许久,但面容里,依旧能看的出年轻时代的美貌痕迹。
  息后挣脱了跃的手,胡乱在空中摸索,似要抓住什么似的。
  姬跃再次握住息后的手,转头命寺人去唤太医。
  息后终于醒来,慢慢地睁眼:“跃,我方才又梦到你的王姊了……她若还活着,如今也当有十六岁了吧……”
  “母后放心,父王已遣使四处寻访,想必很快就有消息。”跃安慰着母亲。
  但是息后仿佛没有听到,目光渐渐又迷离,自言自语般地喃喃:“我的女儿……她刚出生,头发便漆黑似墨,肌肤如同白雪……她身上还有一处花朵似的朱砂胎记……她是那么的美,又那般惹人怜爱……可是你父王却听信司巫的话,非说是她带来了灾祸,他要杀她……我不忍心,才将她悄悄地送出了王宫……”
  她的神色变得激动了起来。
  “跃,你要找回她!一定要找到她!我知道她一定还活着!我总是梦见她的样子……”
  眼泪从息后的眼眶中滚了出来。
  她本已虚弱不堪,但是忽然间,身体里仿佛又被灌注入了新的力量,死死地用力抓住跃的手。
  姬跃不断地安慰着息后,向她保证着。
  息后终于慢慢平静了,再次陷入了昏睡。
  跃望着病榻上母亲充满忧愁的脸容,眉头微锁。
  他的父王如今虽然后悔了当年所为,如今已经遣使知照诸国,命国君助王室寻访当年的公主,只是,人海茫茫,即便他的王姊真的还活在人世,又能找的回来吗?


第4章 变故
  冬天过去,次年春又来了,阿玄再次入林,经过鹿冢前时,看到去年秋天她埋下的那个土包已经长满了萋萋芳草,她在鹿冢前驻足了片刻,除去冢包上的野草,回到赤葭,隗嫫正在村口翘首等待,看到阿玄和儿子的身影,匆匆迎了上来,告诉她一个消息。
  阿玄听了,颇为惊讶。
  荆楚一带的民众畏惧鬼神,崇尚巫觋,国君也不例外。
  阿玄便匆匆赶回家。
  村民知这服饰华丽的肥胖男子便是国君,方才他一出来,便悉数跪拜于道边不敢抬头。等一行马车离去了,方接二连三站了起来。
  阿玄到他身畔,跪坐了下去。
  阿玄低头,看着龟壳:“问何事?”
  “战。”
  ……
  龟甲背隆如天,腹平如地,正合天圆地方之说,龟也就被认为是天命灵物,殷商人起,便以炭火烧烤龟壳,用龟裂的纹路来预知吉凶兴衰。
  “如何?”
  阿玄仿佛知道了,片刻前秭王出来时为何面带不快。
  “我言战凶。”
  ……
  穆国那位去年继位的年轻的穆侯,认定王兄的遇刺身亡和楚人的谋划有关,而楚人对穆这个近邻之国的日渐崛起,也感到了莫大的威胁,连境之国积累多年的矛盾,终到了爆发之时,最好的解决方式,便是一场战争。
  穆楚开战,夹在中间的秭王原本依旧可以保持他的中立,但楚王要借秭国的地利,于是遣使说秭王同战,允诺以三座城池、一车珠宝为谢。
  珠宝倒在其次,那三座城池,对于秭王来说却是一份极大的诱惑,一旦获得,秭国将国力大增,从西南诸小国中脱颖而出。
  秭王心动,再三考量之后,终于还是决定将宝押在楚国身上。
  穆国这个从西北的边塞苦寒之地脱化而出的邻国,它虽然也很可怕,如同一头盘踞在秭国头顶的虎狼,但在秭王看来,当世能与强大楚国相争的,只有晋国了。
  所以这一战,他押楚人胜出,做了这个决定。
  秭王大为扫兴,心中不快,拂袖而去。
  ……
  “义父,卦象既然兆凶,国君可会改变主意?”阿玄问。
  阿玄沉默了片刻。
  “义父,卦象是否真的能够预兆世事,断人吉凶?”她终于问。
  阿玄摇头:“玄愚钝,实在不知。”
  阿玄怔怔地望着面前的这个老人。
  “阿玄。”他忽然又睁开了眼睛,目光落到她的脸上。
  “你的容颜还是打算这样一直保持下去?倘若你想恢复原本的容貌,义父此刻便可为你解蛊。”
  阿玄摸了摸自己的面庞,指尖感觉到了来自于皮肤的微微糙感。
  “是的,我还不想恢复。”
  她说道。
  她说的是真心之言。
  太过出众的一张皮囊,于她来说,未必就是件幸事,她其实早已经习惯戴着这样的一张面具。
  这张面具,给了她能将自己隐藏起来的安全感。她需要这种安全感。
  阿玄吃了一惊:“义父!”
  “义父……”
  “我走之前,有一样东西要交还给你。”
  玉珏色润,雕有对龙凤,从中剖成了两半,这是其中的一半。
  “你当早也听说过,你是随水漂到此处,被隗龙之母从水边抱到我面前的。义父不知你的身世如何,更不知你的父母何以将你抛弃,只在你的随身之物中见到了这半枚玉珏,应当是你家人放置在你身边的。你收起来吧。”
  “义父……”
  她声音哽咽,才唤一声,便喉头堵塞,再也说不出话了。
  “当日你被抱到义父面前时,已是奄奄一息,本以为救不活你,不想你的求生之念竟远超义父所想,最后还是活转了过来。”
  “玄,记住,上天既垂怜于你,历大难而不死,则必有后用。”
  ……
  至于她的生身父母到底是什么人,阿玄知道,她这一辈子,应该也是不会想去探寻,更不会有任何想要再回到他们身边的念头。
  秭王终究还是没能抵住来自楚王开出的诱惑,加入了楚国的阵营,让出通道迎楚军入境,和穆国战于南郑。但是没有想到,他们错误地估计了穆国的作战能力。
  是役楚军大败,被迫后退,在穆国军队的追击之下,一个月内接连失去了五座城池,眼看就要逼近楚国国都丹阳,楚王一面抵御,一面火速派了使者赶往洛邑向周王请求援助,请周王出面干涉。
  周王下诏,命穆侯结束战事,穆侯却继续又攻下了两座新的城池,一直打到距离楚国都城丹阳不过数百里的南陵,方作罢,随后才向周王禀告,称此战是为王兄复仇。
  楚王唯恐都城丹阳也将不保,好在国境辽阔,被迫迁都郢,这一场穆楚之战,才终于算是告一段落。
  楚国可以用迁都的方法来避开穆人的锋芒,但秭王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不过数天,整个秭地便被穆国军队攻下。秭王和王室全部被杀。西南存在了数百年的秭国,就此灭亡,并入穆国。
  不幸中的万幸,穆国军队占下秭国后,除了杀掉秭王和一干王室成员,并未屠民。但是,穆侯一声令下,发迁将近两万的秭民北上,迁居到人烟稀少的狄道,戍边屯田。
  阿玄,就是这两万北迁之人中的一个。


第5章 玉珏
  阿玄夹在不见头尾的蜿蜒队伍里,跋涉在这条去往陇西的路上,已经走了一个月了。
  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支大约五千人的穆人军队。
  军队也是去往陇西的,以替换那里的原有守军,所以他们这些俘隶,必须要跟上行军的步伐。
  战争中获得的俘隶,是这个世界里最为卑贱的人口,地位如同牲口,遇到口粮缺乏,往往会被原地屠杀。这一支迁徙的俘隶,白天被迫随了军队步调努力徒步前行,每人每天只发到维持不被饿死的最低限度的粝粮,晚上就在野地里露宿过夜。大强度的体力消耗,加上天气渐渐变得炎热,不断开始有人倒毙在路上,尸体就被弃在荒野,沦为野兽的腹中之食。
  她脚上的破鞋,是前几天从一个正好死在她边上的人的脚上扒下来的,并不合,每走一步路,就会蹭着磨出来的水泡,丝丝钻心的疼。但比起那些赤脚走路的人,脚上还有双鞋能穿着,已经算是幸运了。
  何况,疼久了,也就变成麻木。
  趁着军队停下歇脚的短暂功夫,阿玄手心里握着原本贴身藏的那件东西,朝着路边的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过去。
  她已经观察了几天,这个穆人军队里的低级军官还算厚道,从没见他挥鞭抽挞过走不动路的秭人。此刻他正停在一辆装载辎重的车乘近旁,边上也没有旁人,是个很好的机会。
  阿玄走了过去,向他恳求道:“我阿母年迈体弱,又病倒了,实在走不动路,恳请施恩。”
  这军官是个什长,郑姓,手下管十名军士和一辆辎车,一听就摇头:“我如何能帮的到你的忙?莫多事了,快些回去,不如趁这功夫歇歇脚,还要走半日方夜宿。”
  阿玄指辎车:“求施恩,容我阿母上车,她实在走不动路了。”
  她摊开手心,露出那面还带着她体温的玉珏。
  美玉在她的手心里,发出莹润的光。
  那个什长的双眼定住了,久久无法挪开。
  珏虽只有一半,但依旧是少见的美物,价值不菲。
  军中治军颇严,他实是不敢私收。只是对着这样的美玉,又难以拒绝,迟疑了片刻,转头望了眼四周,见无人留意,终是抵不住诱惑,迅速接了揣入怀里,压低声道:“等天黑,将你阿母搬上车,我用粮草遮挡她。”
  他扫了眼阿玄脚上破履,又道:“你若也走不动,一道同坐。”
  阿玄大喜,再三道谢。
  ……
  那郑姓什长果然守信。当晚夜幕降临,队伍停下过夜,他将阿玄和隗嫫藏在了车上。
  军中这种载运辎重的双轮车,车身宽大,阿玄和隗嫫坐在中间,四面以粮草遮挡,头顶覆盖草席,虽然空间狭窄,连转个身都困难,但比起靠着双腿行走,这样的待遇,已经不知道好了多少。
  隗嫫的脚板烂的厉害,过了几天,阿玄又央求那郑姓什长从军医处取了些药膏。
  这日入夜营宿,隗嫫流泪道:“阿玄,我儿不在,我若不是有你,这一条命,早就已经没了,叫我如何报答才好。”
  ……
  穆楚之战爆发时,隗龙和村中青壮悉数被征入军伍,随后就没了消息,如今也不知道生死。这一路,阿玄一直搀扶隗嫫同行。
  隗嫫本就上了年纪,又记挂儿子,上路后不久便病倒,起先还能勉强跟得上队列,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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