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哪一位前辈给家师的信……”
“您客气了,家父姓巫,我家住在广华山百元居……”
涂七的表情顿时肃然起敬:“令尊莫不是百元前辈?”
“正是。”
涂七忙又陪笑说话,又有些疑惑:“百元前辈与家师是何等交情,只是,巫前辈似乎并没儿子,只有一位千金……”
我点头说:“我们为着路上方便改了装。”
他恍然,急忙说:“哎呀呀,这可真是……都怨我,上午忙晕了头。这外院人多混杂哪是姑娘家住的地方,快快去通知夫人,巫前辈家的小姐到了!”
巫真在后头不高不低地说了声:“换什么啊,这里就挺好的。”
涂七好象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个人,问道:“这位是……”
他刚才可能把巫真当成我的下人了。
“这位我父亲的义女,是我的妹妹。”
涂七的殷勤并没能让巫真的脸色好看起来,就算换了客房,住进了精致奢华的别居,她都一直高兴不起来。我将父亲的回信交给涂七带去,他安排了两个丫鬟过来伺候我们。两个都是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一个叫红莲,一个叫紫莲。
有个大丫鬟过来传话:“巫小姐,我们夫人请二位过去呢。”
第二十六章 旧人 一
涂夫人年纪肯定也不小,但保养得极好,看起来不过四十上下的样子,肤色白皙,穿着考究,手上戴着碧玉的手钏,那颜色清得象湖水,未语先笑:“这就宁家侄女儿?快快,过来让我瞧瞧。你爹爹也忒小气了,这么个漂亮女儿藏在家里,多少年也不让亲朋好友们见一见。”不知道是有意无意,她对我要热情得很,对巫真就只是淡淡的,不过是面子客气。
“来,我家的三丫头,她上头还有两个姐姐,都嫁啦,就剩她还在我身边儿。”
我已经看见那个穿绯色衫子的姑娘,瓜子脸儿,嘴唇很薄,手指上擦着鲜红的寇丹,笑盈盈地过来和我见礼,她看着比我大,我一句姐姐还没出口,她先称呼我:“姑姑好。”
我错愕之极,涂夫人笑出声来:“侄女儿你不常出门,嗯,三丫头是我孙女儿,我们和你爹是平辈论交的,她自然是喊你姑姑。”
这么说来——呃,我的辈份倒不低。不过这位涂三姑娘却也好象将巫真忽略过去了,别说没有称她一声姑姑,连一声巫姑娘也没有喊。我拉着巫真的手:“这是我妹妹巫真,也是我父亲的弟子。”
涂姑娘脸色未变,笑着称了句:“巫真姑娘。”
巫真也笑着点头,不过笑容有些勉强。
平时我觉得我们是一样的,可是现在看来,说她是养女,义女的,说不定还不如说她是父亲的徒儿来得响亮,说是义女,这些人似乎都把巫真当成下人一样。说是徒弟,她们却反而会客客气气。这世道就是这样,敬家世之外。还敬本事。两样总得占一样才好。
我捏捏巫真的手,她也回捏了我一下,示意她并不在意。
我们进来时厅里已经坐了几个姑娘,看来都是来拜寿的。涂姑娘替我一一引见,我仔细看她们的动作举止,倒让我看出一个同道中人来,涂姑娘拉着她手,看起来很是亲热地说:“这位是许姑娘。”
那个女子其貌不扬,瞅人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让人觉得心里不快,那目光中没有恶意。可是也没有一点儿善意,在她面前你觉得你好象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没有生命力的物件。
她声音平平地说:“许贵红。”
这和屋里其他姑娘倒是不一样。直来直去的没那么多客套,我也点头说:“我叫巫宁。”
巫真就说了两个字:“巫真。”
她旁边那个女子却笑容满面,她长得极秀气,口气柔婉,不等涂姑娘开口。先说:“我姓魏,单名一个关字。”
真让人奇怪,魏关看起来与许贵红是全然不同的两样人,可是两个人却行动坐卧说话都在一处,看着十分亲密,真是怪事。
“好啦。你们小姑娘们自然有话说,别陪着我这老婆子发闷。去去,荷香阁里摆了茶点了。你们过那边玩儿去,那边凉快,荷花开得也好。”
涂姑娘就笑着说:“老太太您说得好听,说是怕我们闷,其实是您自己懒得陪我们。好。我们这就到那边儿去,回来我们就把荷花都给你采精光。让你明天没得瞧了。”
我有些恍惚,贵红,魏关……就是后来的贵红夫人,和魏关老母吧?这两人都与我有仇怨,魏关的女儿成了齐笙的后母,将个小姑娘毒打得一命呜呼。贵红夫人的徒弟心狠手毒,我险些命丧在她手里——
涂姑娘笑着在前引路,无怪巫真啧啧称奇,这涂家庄的确建得豪奢异常,一道长廊九曲回折,下头的池子里水清可见底,荷花都已经盛开,花朵硕大如圆盘,清水碧叶红花,衬着洁白云石砌的回廊和栏杆亭柱,巫真轻扯了一下我的袖子,指着栏杆上头雕着工丽精致的牡丹花开图案给我看。
不对头……这位涂庄主到底是富可敌国,还是权势滔天?又或是他的剑法天下独步能称第一?
既然哪一样都不占,他凭什么拥有的这么大一座庄院?他要真是那么出类拔萃的人物,父亲提起他来时,眼中为什么却是不以为然的神情?
就这么一座荷香厅,恐怕皇宫也不过如此!我和父亲前年路过京城,他的一位旧友请我们到家中小住,那可是王府,涂家庄和王府相比,竟然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们的表情举止让涂姑娘极是得意,不过她倒也很沉得住气,指着已经摆好的席桌:“一人一席,各自拣喜欢的方位吧,我是喜欢朝东的这边,有风吹来,荷香特别浓。”
我和巫真坐在靠水的位置,浅浅一泓水光,映着日头,灿亮耀眼。巫真取了杯,倒出来的却不是茶而是酒。
涂姑娘忙说:“这是我家自酿的果酒。我们后山有许多果树,每年收了果子,吃是吃不完的,就晒成果脯,酿成果酒,请姑姑尝尝。”
我闻了闻,果然是一股果香。
巫真尝了一小口,微微一笑,却偏过头对我耳语:“还没有义父酿的青叶酒好喝。”
我忍不住想笑,借着低头喝酒,遮掩过去。
许贵红把杯一推:“我不饮酒。”
她的语气硬梆梆的,涂姑娘一怔,魏关忙说:“许姐姐自小沾不得酒,还是换茶吧。”
巫真跟了一句:“我也换茶——没有茶的话,白水也行。”
涂姑娘只好说:“茶自然有的。”
远远的听着有人声,只是分辨不出声音从哪里传来。涂姑娘喝了半盏酒,眯着眼斜靠在松香大枕上。
魏关轻声问:“涂姐姐,这里明明没人,可我仿佛听得有人说话呢?”
涂姑娘笑着说:“怎么没人?有人的,我堂兄今天肯定也召了不少年轻人,他们在咱们上头呢,不知是三层还是四层上面。”
另一个姑娘问:“没见有楼梯,他们却是从哪里上去的?”
“咱们是从前头来的,他们却是从后面绕过去的,荷香阁里头是没有梯子的。这一回借着老太太的寿辰,不过是不常走动的故交至亲借机聚一聚,比如咱们姐妹,以前就没见过面,这回可算见着了。我堂兄是个极好客的人,这回见了许多同辈,心里极是高兴,所以上面的声音才这么大,都传了下来。”
魏关从栏杆处探头朝上看,却又极快的缩回头来,揉着眼说:“灯笼上的灰落眼里了。”
涂姑娘忽然坐直身:“咦,你们听。”
我凝神细听,一缕笛音悠扬清朗,缥缈不定,就象这水面上浮动的柔光一样,令人恍然不知何世。
我听得入神,待笛音吹到幽咽低回处,不知怎么,忽然觉得一股难以压抑的悲凉酸楚从心底直泛上来。一阵风吹得湖面微皱,泛起浅浅涟漪,荷叶轻摆,荷香随着风而来,一时有,一时无。我怅然若失,竟然不知道笛声什么时候停了。
涂姑娘先回过神来:“真吹得好笛,我以前可没听过,不知道是哪一位贵客吹的。”其他人也纷纷赞赏,涂姑娘便叫过一个小丫鬟来吩咐她:“你去上头问问,是不是我四哥在上面?请刚才吹笛子的人下来我们见见。”
其他人都没了说笑吃喝的兴致,一门心思等着。果然过了一会儿,那小丫鬟回来了:“二少爷和文公子来了。”
有人朗朗笑道:“三妹,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我竟然不知道。”
“你是不想知道吧。”涂姑娘笑着迎上去,那涂家二少爷身形修长,面目倒也能称上英俊二字,不过眼神有点灵活过头,只是一转眼间,满厅的人似乎都瞧遍了。
他身旁那人穿着件半新不旧的浅蓝衫子,那颜色就如同淡淡薄云舒卷的晴空天色。身上并无赘饰,腰间别了一支竹笛。他团团作了一揖,从容淡然,只是微笑着,并没说话。
厅里忽然间静了下来。
第二十六章 旧人 二
涂姑娘清了下嗓子,声音听起来,比刚才多了些什么:“刚才是你在吹笛子?以往没见过你……”
那人微微一笑:“在下文飞。”
荷香一时浓了起来,在鼻端萦绕不去。我有些恍惚,微微侧过脸去,不让自己再放肆的打量这人。水池中白石的鱼雕嘴中吐出水来,象是珍珠飞溅,纷纷坠落,池水动荡着,水波一圈圈的细碎的泛开。
似乎有个声音在说,忘记……全部都忘记……
忘记什么?
忘记什么事?忘记什么人?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被我遗忘的一切,正在眼前铺展开来,如此真实,如此接近。
近得似乎伸出手,就会触到深埋在心底的创痛。
真有什么东西落在手上,细碎的,轻得象幻觉。
是花瓣。
不知什么花的花瓣,细小而轻盈,带着一股香气。不是桂花,桂花不会开得这样早,也不是茉莉。
“巫宁。”
巫真轻扯我的袖子,我慢慢转过头来。
厅里头,涂姑娘已经请文飞再吹一曲。他只说:“只是小时候学过几天,会的曲子也不多。”等其他人也纷纷央告,他才笑着说“有辱清听”,从腰间取下那管笛子来。那笛子是一种熟润的碧绿色,看着便觉得莹然喜人。
我从来没见过哪个男子生得如此好看。
难得的是,他的气韵并不象一个飞扬锐利的少年人——有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