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让伙计送进一个小炭盆儿来,我又额外多给了几十个钱。
我默念法诀,偷听隔壁的人说话,雷芳没有这份本事,她只是抱着茶杯在那儿发呆。
隔壁的那个女子的声音正在说:“……在这儿遇到你。可真正让人想不到。你怎么这时候到京城来?这儿最近可不太平。再说,虽然过了这些年,可你要被人认出来,也是大麻烦。”
“所以我趁这会儿出门。”
“嗯,那前天是你送信给我?”
“不错,在京城我能见的人,也只有你了。”
“可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地方?”
“现在还没有,若有一定找你。对了……”
挡下去却听不到他们说话,我再凝神屏息,似乎只听到隔壁有一点细微悉悉簌簌的声音。断断续续,叫人难解。
我突然明白过来那是什么声音,这两人防人之心极重。虽然进了这样人来人往的茶楼,可是却不肯将密事诉诸于口,一定是以指沾水在桌上划字,我听的便是手指在桌上点划的这个声音。
听不到他们说什么,可我用的这个法术让自己的听觉异常灵敏。已经听到楼下掌柜的又招呼起来:“两位快里面请,烤个火喝杯热茶。哎哟,六子快把门扇上上,这雪全灌进来了。”
有个女子的声音说:“正是,这样大的雪,我们南边儿可不多见。掌柜的,京城每年都这样冷?”
掌柜的说:“哪里啊,今年也不知怎么了。冷得邪门,十月里就下过一场雪啦,这已经是第三场了,看这天色,明天雪也停不了。”
我怔了下。这个声音……
这个声音,我听过。
就是上次在梦中见过的。我师傅白宛。
她少年时声音可真是动听,远不是后来我拜她为师的时候能比的。清脆爽朗不说……我隐隐觉得奇怪,这声音似乎不仅仅是好听和耳熟这么简单。
“热茶要,热酒也要,我们饿了半日了,掌柜的有什么好吃的?”这是一个男子的声音。
“有有有,我们这儿的葱烧羊肉是一绝,远近有名,这个天吃羊肉又好吃又取暖,公子和姑娘稍等,先用茶,厨下这就烫酒整菜。”
我满想探头出去看看那个男子是谁——或许也是个相识的人。
白宛的声音说:“你的伤能喝酒么?”
我侧耳细听,雷芳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她听不到什么,大概以为我也一样。
为什么我在梦里总是梦见白宛呢?上一次是,这一次也是,这绝计不是巧合。要说我梦到巫真和父亲那是自然的,我只想天天梦见父亲,可是梦到白宛就……
“不要紧了,少喝一点暖暖身。”
他们的声音不大,可是隔壁的人已经发觉了。
那个女子的声音问:“怎么了?是你认得的人。”
“不算认得,不过……间接地打过交道。”
“这话怎么说?”
这话问得太好了,正是我想问的。怎么个间接法的打交道法儿呢?
“沅陵那事儿你也知道了吧?自胜回来后说,满涂家庄看过去,就这一个人物,我们这一辈里有所作为的,一定少不了这人。”
啊……沅陵,涂家庄!
姚自胜,姚自胜……我想了起来,涂家庄那一次,姚自胜是替那个挑衅下毒的少年送解药来的,那这个少年,就是站在姚自胜身后的人!
原来我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觉得他眼熟的?还是前世的印象?
不,不是的……
我成了齐笙之后,这辈子一定还见过他。
有可能只是在哪里一瞥而过……到底是在哪里呢?
“那你不下去见见?”
“见是要见的,却不见得是今日。你出来时候不短了,我先送你回去。”
他们起身离开,我忙扯了一下雷芳。
那两人已经下楼梯了,我拉开门,隔着半垂的帘子朝外看,那少女正在戴上风帽,不过还是有半边脸庞让我看见了!
是她!
是文飞的夫人!虽然当年只在北剑阁短短的见过她一面,听她说了几句话,可是这人给我的印象极深。她怎么会和姚自胜那些人在一起的?
我再朝外走了一些,楼下坐着正在喝茶的两人也让我看见了。
一个当然是白宛。
另一个眉目清俊,气度不凡,虽然可能因为赶路而显得憔悴狼狈一些,仍然神采逼人。
他是……文飞。
他怎么会和我师傅白宛在一起?而且,这样亲密的同路而行同桌而食?
一个人接着一个人,这些人都与我的前世关系密切么?
文飞的夫人经过楼下那一桌时脚步似乎未停,但是目光却停驻了片刻,看了一眼白宛,着重打量了文飞。若不是我紧紧盯着,或许发现不了她的格外垂注。
文飞也抬起头来,不过那两人已经戴起了风帽,走到了门口。
难道这一对夫妻,这还是头一次见面?
白宛也朝门口看了一眼,那两人已经出门,她便没有在意。热腾腾的一小盆子羊肉端了上来,她挟了一块羊肉放在文飞碗里:“快吃吧,都两天没吃热食了。”
她眼中闪动的,却是不容错认的怜惜与……
恋慕?
第二十三章 抽丝 三
雷芳在身后拍了我一下:“人走了?”
我点头说:“走了。”
我还想再回头确认一下白宛的神情及心情,眼前的一切又象四散的水珠一样散得干干净净,每滴水珠带走了一片颜色。雷芳抓着我的手,眼前仿佛光怪陆离变幻莫测的一切,让她也应接不暇,倒象是把刚才的愁绪忘了大半。
“刚才那些是什么人?”她小声说:“我好象又看到你师傅了。你怎么老梦见她?”
我也想知道是为什么,我和她又不亲近。
“这,这……我们怎么又回后山来了?”
她说得没有错,我们的确又回来了。
还是那片山坳,还是那片废墟,只是夜间看起来阴森可怖,白天却只觉得荒凉静寂,断墙残梁都焦黑一片,衬着四周青草绿树,草丛悉簌响,一只灰色的兔子跳出来,又转眼间跑没了影儿。
雷芳有些神不守舍:“这里……原来是片兔子窝。”
她话虽然说得轻松,可是攥着我的手却死紧。
我情知道她在这里的经历是极大伤害,可是我真不知道我们怎么又回来了,这会儿又是谁的梦?雷芳的吧?
我正要说我们还是不进去了,雷芳反倒说:“你说,那个梦是真的吧?我现在想起来,应该是真的……虽然时间久了,可是我想我没有记错。那个时候,就是爷爷他——我现在还想起来,后来我回了山庄不记得晚上的事情,爷爷那会儿说的话很怪……”
“他说什么?”
“他说不记得也好……”
想到雷庄主笑眯眯一张佛爷似的脸说着这句话时,必定是慈和无比,我也打了个寒噤。
“咱们进去瞧瞧,我爷爷在这里挖什么!连亲孙女儿都想灭口。”
我还来不及出声,雷芳已经拉着我大步朝里走。
呃。雷芳未免也恢复得太快了!我还在忧心忡忡,她却已经好了?
我们绕过断墙,脚下的藤蔓绊脚,走到假山之旁的时候,雷芳还是迟疑了一下。
我怔住了。
前番天黑,只看到假山与树影,一片昏黑。现在却晴天白日,明明白白。
假山后头竟然是一个小小的墓冢,没有立碑,只是用白石圈了一圈。修得异常简朴。
没有碑我也知道了这是谁的坟墓。
从这里朝东望,阳光耀眼的山坡上葬着巫宁,从那里也肯定能一眼看到这里。
雷芳纳闷地说:“奇怪。是个坟……”她转过头来,瞪大了眼说不出话来。
我紧紧捂着唇,眼前一片模糊。眼泪滚烫灼人,沿着脸颊疯狂流淌,可是却哭不出声来。
巫宁的前世也许被许多人亏欠。也亏欠许多人,可是那些都是是旁人。
唯有这一个……
无论再过多少岁月,孩子永远亏欠父母。小时候懵懂,年少时任性……等到终于明白的时候,却已经时过境迁,最爱你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无处可寻。
“小笙,小笙。你怎么了?”
我腿一软,雷芳急忙抱住了我。
“让我……自己在这儿待会儿,成吗?”
雷芳犹豫了一下,指着后面的池子说:“我就在那边,你……有事就叫我。”
她走了我也哭不出来。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跌坐在那小小的坟前只是怔怔地发呆。
我对父亲的印象很浅。只有梦中见过那一回,如果这回也算,那就是两回。
每回都是泣不成声。
前生,今世,我一直觉得自己对过往没有不舍,我只是想探究始末。
可是现在我却知道,我不舍。
从前的过往,名声,财富,爱情,高绝的本领……那些我都不在乎。
可是在这里,在这个已经成了废墟的地方,我在乎,我想用一切去换回父亲。什么都可以……可是时光永远不会倒流。
我想起在这个安静的院子里,他坐在书斋窗下,整个人象一株青松,高华清贵……还有寂寞。
我想起他在纸上写的那行字,落笔似云烟,那浓黑的笔锋在雪白的纸上写的字,有一种格外的风骨。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儿呆了多久,终于回过神来。抹把眼泪,动手把那圈小小的白石摆摆整齐,又拂灰拔草,这墓修得这样窄陋,可见当时他去世的时候景况多么凄凉。就算这是在梦里,我也要把这儿整得好好的。
差不多弄好时我想起,这墓是巫真修的吧?
那,雷庄主夜里是在这儿挖什么?挖我父亲的坟?
我霍然站起身来,那边雷芳一转头,一脸不放心地走了过来。
大概我眼里凶光骇人,雷芳情不自禁退了一步,才说出话来:“你怎么了?”
一个雷字就让我心里一跳一跳地疼起来,转过头去缓口气,雷庄主做的事儿赖不到雷芳头上,雷芳还差点被他杀掉。
我觉得已经冲到头顶的血缓缓的平复,声音还有些不自然:“没事……”
雷芳点点头,朝四面看看:“每次梦里都有人的,这次怎么没有?”
是呵,我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