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的那一具,极有可能真是燕淮。
她一把将姜片塞入口中,含在舌下,随即紧紧咬着牙关开始跟汪仁汪里头去。
汪仁站在门口,却似乎迟疑了下。
他素来爱洁,连手摸了墙都得回头洗上个十数遍,这会却要往停尸房里走……
然而迟疑了只一瞬,他便先谢姝宁一步,踏入了门内,随后侧身来看她,道:“眼下收手,还来得及。”
又不是什么宝贝,能不看便不看。
汪仁在心里小声腹诽着,但手上动作却没停,啪嗒一声轻响,便将灯点上了。
谢姝宁屈膝行礼,沉声道:“多谢印公。”
也不知是谢他关切,还是谢他放行让她入内相看。
总归是道了谢,汪仁听着便觉受用,错开两步让她入内。
停尸房四角皆燃了明灯,照得一室亮如白昼,只静谧得骇人,落针可闻。
谢姝宁屏住呼吸,蹙眉敛目,快步走到屋子正中蒙着白布的那具尸体跟前。明亮的光线打在她脸上,落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汪仁倒站得远远的,见她飞快走近,不由愣了下,随后游目四顾,将周围的人皆打发了下去。他到底还是怕谢姝宁会忍不住失声大哭,姑娘家难免面皮薄些,若叫旁人瞧见了日后想起来保不齐要窘迫。
“看一眼便走吧。”他不敢大口呼吸,因而说话的声音也放得极轻,近乎耳语。
她点了点头,伸出手将白布轻轻掀开了一角。
良久,她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
汪仁见状,眉头一皱说道:“该走了。”
谢姝宁似乎僵住了身子这才动了动,手一松,那角白布便落了下去。她转过身来,怔怔地道:“有几分像他。”
听闻尸体的脸因为摔在岩石上,毁坏得十分厉害。东厂的仵作识得修容之术,却不是神仙,故而也只修复了些许,不叫那张脸过分可怖而已。
有些像是他,却似乎又不是他。
谢姝宁面带迷茫,呼吸急促。
汪仁摇了摇头,无奈上前,小心翼翼提着把柳叶小刀拨开白布,指了尸首肩头上的一枝桃花模样的刺青道:“燕默石肩头生来有胎记,后被这枝桃花刺青所覆,所知之人鲜少。”
当年燕淮回京,也是凭借这个印记才让小万氏认定他就是“燕淮”。
汪仁又道:“年纪身形衣饰胎记,全都对的上。”他又拨了拨尸体的手,摊开来给谢姝宁看,“他自幼练箭,手上的茧子亦对的上。”他一句句说完,蓦地将手中的柳叶小刀往边上一丢,掏出帕子来擦拭手指,一面道:“我知你不愿意相信,可世事无常,阎王要他三更死,谁又能拦得住。”
谢姝宁的眼神渐渐恢复清明,嘴角紧抿,半响方道:“印公可是已肯定此人便是成国公?”
汪仁慢条斯理地道:“皇上那已得了消息,过两日丧事便也该着手办了。”
“果真?”谢姝宁的表情严肃而端穆,语气却在发颤。
汪仁颔首:“自然是真。”
谢姝宁眼眶便猛地一红,却终究没有泪水落下。
她忽然道:“定国公差点获罪,临到最后一刻却咸鱼翻身之事,印公可知?”
汪仁能在宫里一路从最底层的小太监爬到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的位置上,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什么样的话里头夹杂着什么话,他一听便知。这会谢姝宁突然问起了万几道的事来,他当即便听出了话中的意思,立马沉下了脸。
他冷笑着,束手立在那,声音倒还是温和的:“你疑心燕默石的死,同本座有关?”
谢姝宁摇头:“阿蛮不愿怀疑您。”
不愿,也就是说她已经怀疑了!
“只怕你早就已经开始起疑心了。”汪仁的声音愈发温和,像耐着性子的长辈,语重心长地道,“依你看,本座像是插手了此事的模样吗?”
谢姝宁垂眸,叹口气:“像……”
“……”汪仁气得头疼,冷着脸说不出话来。
然而骤然听到谢姝宁提起万几道的事来,他也的确有些心虚,底气不足。
俩人僵持着,汪仁冷漠地道:“即便本座插手了又如何?”
不等谢姝宁说话,他蓦地甩袖而去,大步走出半丈远,才扬声道:“便是插手了,后日那顿饭你也得给本座备好了!”言毕,他突然停了下来,转头看她,一脸不虞地说:“休忘了,葱姜韭一概不准往菜里放!”
话音未落,他又不忿地道:“衣裳沾了味道不易去,记得烧了。”
谢姝宁同他也早已熟悉,见他这般,心里那点怀疑顿时消了泰半,不由松了一口气。
汪仁看也不看她一眼,转身就走,将她一人丢在了停尸房。
谢姝宁一个人,站在尸体跟前看着,站得久了不觉腿麻,索性蹲下。
见过了尸体,她反倒越发不相信燕淮已经不在人世了。
但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仍是一头的雾水。
她蹲在那,阖眼凝神沉思起来。
汪仁等了半日不见她上去,又忍不住折返回来躲在角落里悄悄打量,见她蹲在那像块木头,不禁暗暗长叹了一声。
第372章 猜测
他盯着看了一会,到底没上前去,只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后打发了小七下来接她。
万几道被弹劾一事,来得突然,却也算不得意外。汪仁跟燕淮很是打过几回交道,他一看便知那事是谁的手笔。锦衣卫从伏在他脚边的一条狗变成了占据半壁势力的强敌,他心里头可一直都不爽着。
只先前天冷懒得动弹,如今天日暖和了,恰逢又遇上了万几道的事,他当即便动了心思想要插手搅合下……
送上门的机会,若撇过不理,岂非无趣?然而那样的念头只在他心里打了个来回,便渐渐平息了。彼时正值谢姝宁派了人来告知他,她们不日便要南下之时。他听了这样的消息,哪里还有心思去搭理万几道跟燕淮。
既要狗咬狗,咬去便是了。
他满心想着怎么挽留宋氏,思来想去良久又觉自己是在胡思乱想。他算是什么人,凭什么来挽留她们。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一整夜,至窗棂处隐约透出第一缕白光时,他才暗自打定了主意。
肃方帝委实不如故去的庆隆帝有趣,后宫之中,出身白家的皇贵妃又同宋氏交好,情同姐妹,若不慎祸害了她,免不得要伤宋氏的心。一来二去,他便没了在宫里头找乐子的兴致。
他过去最喜欢在天晴的日子里站在高处低头往下看,风将袖子吹得猎猎作响,头顶上是烈烈的艳阳,偌大的皇城尽收眼底。
底下的人,一个个小小的,像蝼蚁般沿着长廊、台阶……一步步挪移着。一重又一重的琉璃宫阙,亦仿佛早就搭的戏台子。他将皇城里来来往往的人,视若棋子。
而今,他却觉得意兴阑珊起来。
权势利益,突然就似乎都不重要了。
他一手扶持起的东厂,也叫他起不了兴趣。小润子是他一手带出来的,究竟有几分本事,他最清楚。若说这天下,最能叫他放心的,也只有小润子了。于是,他躺了一夜起身,便决意舍弃京都的一切。
人一旦上了年纪,总不免思念故土。
他的根,始终并不在京都。
他汲汲营营想要掌权,掌到了,便不禁开始觉得乏味。
人终有一死,他没有子女后代,将来他若是亡故了,难道要小润子帮他送终?倒不如他自己回故乡去,便是死了,好歹也图了个落叶归根的意图。
故而,他便也顺道没了心思去收拾燕淮。
但方才谢姝宁突然提起,他着实心虚了几分。
虽然最后不曾动手,但他的确动过心思,为了一己私仇杀掉燕淮,也的的确确像是他会干的事。
汪仁派了小七下去后,自己则沿着东厂转起了圈。一圈又一圈,走得心里发闷。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停下脚步,吁了一口气,接过小六捧上的茶,呷了一口,问道:“可走了?”
小六道:“是,小七接了人才出的门。”
汪仁闻言面色一冷,将手中的汝窑茶盏往小六手里一塞,嗤了声道:“她倒真就这么走了,也不知来道个歉。”
小六小心翼翼觑着他的神色,斟酌着小声道:“您没解释,也没辩驳……”
那话说的,倒同认下了差不多。
汪仁听着,忽地一笑,侧目望向小六,作亲切状,温声说道:“去,拿把笤帚把前庭仔细扫上二十遍。”
小六眼神一变,心中暗道不好,可听了汪仁的话,他也不敢再多言,只得应了是背过身去这才敢哭丧着脸朝前头去。
前庭修得宽阔,又恰逢暮春夏初,那边植的几株数爱掉叶子,风一吹便哗哗落雨似地往地上掉。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怪树,天天这般掉叶子,却还茂盛得吓人。绿油油的树冠浓密异常,像柄巨大的伞。小六提了笤帚战战兢兢地扫起地来。
若罚他做旁的,倒也就罢了,偏生罚他扫地……
谁不知印公爱洁到了近乎非人的地步,这地不扫掉一层砖,只怕印公都不会满意。
小六低着头,仔仔细细地连砖缝也不放过。
前庭人来人往,走过路过的都忍不住朝小六打量两眼,等一发现汪仁就站在不远处的阴凉处看着,皆吓出一身冷汗来,飞也似地溜走。
小六的头低得愈发下了,笤帚发出“唰唰唰”的声响,像一阵疾雨。
出了东厂的谢姝宁,这会却并没有让小七启程回去,只将马车停在僻静处没动。她仔细回忆着,一点点将自己所知的事理顺,这才深吸了一口气,吩咐小七走人。
一回去见了吉祥,她便问道:“泗水那边,拢共过去了多少人?”
她问得急,吉祥听了不禁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皱眉回答道:“几乎全都过去了。”
铁血盟的人,只跟随历代成国公,不同于燕家的普通护卫。当年燕景出事时,叫小万氏钻了空子,铁血盟几乎一分为二,后来燕淮雷厉风行地整顿了一番,最后剩下的人数,远不及燕景在时的人数。但剩下的这群人,皆是忠心耿耿之辈。燕淮既要远行办差,明面上不带护卫,暗卫总省不得。
谢姝宁亦皱了皱眉:“你家主子出门时,带了哪几个?”
“……只带了一个。”吉祥紧了紧垂在身侧的手。
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