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氏有巧女  第269页

可大约也是唐芽威名太过,明宗总觉得对此人的敬畏大过尊重,往往两人独处时便时常觉得惶恐不安。
  虽说臣子对皇帝不可直视,可偶尔明宗一抬头,无意中对上那双眼睛,总是先下意识的在心里打个哆嗦,觉得自己在此人面前便如同一张摊开来的纸一般一览无余,什么心思念想都藏不住……
  想拉拢,却又因为太过敬畏而不知该如何拉拢,这就是新帝如今的感受。
  可饶是不知如何是好,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因为唐芽眼下身体正健,徒子徒孙又出息,少说还有个二十年的政治生涯,这皇位想要坐的稳当,多要靠此人相助。
  这一日,明宗琢磨许久,在御书房召见唐芽,直言想拜他为太师。
  朝廷有太师太傅太保三职,正一品,辅佐天子。太师教文,太傅教武,太保负责安全,地位超群,无人可出其右。
  唐芽一听就端端正正的跪下回绝,只说不敢为帝师。
  明宗愁的慌,亲自下去扶他,无比真诚的说了自己面临的困境,说是真心想请他辅佐自己。
  早些年他们母子三人就如同透明人一般,饶是后头二公主被送出去和亲了也没改变太多,上书房的师父也不大上心,这些年着实耽搁的狠了,哪里学过什么帝王心术。这几个月来,明宗心中那点意外继位的欣喜早就被铺天盖地的压力所取代。真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也不知道它的痛苦,做了皇帝才知道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可既然上都上来了,哪里还有什么退路呢?说不得要硬着头皮坚持下去,明宗这才想将唐芽彻底拉到自己阵营中来。
  可唐芽偏偏不愿,任凭明宗说破嘴也无济于事。
  最后无法,两人都各退一步,明宗立自己三岁的嫡长子为太子,请唐芽为太子少师,这才罢了。
  好歹看到一点进展,明宗喜得无可无不可,底气也略足了些,又对唐芽试探,说想发落魏党。
  唐芽听后,也不说话,只是很少有的抬头瞧了他一眼。
  他的眼中平静无波,可若细细看去,却又像极了一潭深不见底的黑池水。只这么一眼,就将明宗看的心下大乱,过了许久才干笑着问道:“阁老这是何意?”
  唐芽复又垂下头去,淡淡道:“如今您已是天子,日后该多多留心天下大事,这等细枝末节的琐碎,以前倒罢了,今后就免了吧,自有该操心的人去操心。”
  说完,就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明宗却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久久回不过神来,脑海中只反复回荡着一句话:
  “以前就罢了,今后就免了吧。”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他知道当初十二皇子和三皇子的事是自己下的手了!
  除了近前伺候的,谁也不知道,打从这一日起,明宗就频频做噩梦……
  明宗还在做皇子时就不受重视,取的正妃,也就是如今的皇后也是四品官的女儿,性格柔顺,温婉有余大气不足,如今突然成为国母,瞧着总有些怯怯的。
  她与明宗有两个儿子,长子虚岁三岁,次子还不满一岁,因是贫贱时候过来的,感情倒好,颇似寻常百姓人家亲昵。
  可这样的人,莫说国母,就是出息些的皇子正妃,也是有些不够格的,虽然明面上不说,但如今诸多人家私底下闲话起来,谈及这位皇后,也频频摇头。
  唐芽被封为太子少师的消息传开之后,整个开封都抖了几抖,这下可真是位极人臣了。
  不过说起来也在意料之内,议论一回也就罢了。
  科举过后,等到五月份,何葭已顺利生下一子,杜文欢喜的疯了,亲自为儿子取名杜鸣,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之意。
  南边的有功和有过的朝臣也都陆续北上,韩凤是第一批到的。
  他在此次战役中,非但没有因为自己是文臣而退缩,反而亲自上阵杀敌,令士气大涨,在绝对劣势的情况下守住城池,着实举国震动。
  可也因为亲上战场的缘故,韩凤多处受伤,更有一道疤痕横贯整个左脸,瞧着十分可怖。而大禄朝明文规定,身有残缺或容貌受损者不得为官,因此朝廷上对韩凤接下来的处置产生分歧。
  大部分人认为,韩凤有功不假,该重赏,可祖宗之法不可废,继续为官是万万不能的了,不过封个爵位隐蔽子孙也就是了。
  可以牧清寒为首的少数人却坚持认为,韩凤非但该赏,还该重赏;不仅该封爵,便是官也该升!
  “既是有功之臣,自然该加官进爵,当为天下之表率,我朝招贤纳士看的是胸有丘壑,岂能以颜色好坏论长短?若真如某些人所言,明褒实贬,必然叫忠勇之士心寒!左右拼了命去做,最后反倒丢了乌纱,日后若再遇到什么危难,谁还敢上前?如此不分轻重、不辨忠奸之事,本就不该发生在我朝!”
  反对党之所以反对,所依仗的也不过是祖宗规矩,张口无先河,闭口没旧历,反正说不出什么花儿来。
  堂下争了半天,吵得圣人头痛。他见唐芽自始至终都一言未发,等下面告一段落,才笑着问:“唐阁老如何看待?”
  唐芽出列,也不多说,只道:“韩凤忠肝义胆,可堪大用,臣以为可为吏部侍郎,加封安远将军。”
  吏部侍郎是从三品的文官,有实权,凭的是政绩;而定远将军却是从三品的封赏爵位,无实权,凭的却是军功,也算文武并济了。
  众人一听,还要说什么,却见明宗已然点头称是,竟半点不改,就这么原封不动的封了下去,又道:“祖宗之法固然要守,但不可愚守,似韩爱卿此等为国分忧的好官,若不加以重用,岂不寒了天下义士忠臣的心肠?诸位爱卿也莫要一成不变。”
  六月初,卢雍等人进京,卢昭和庞秀玉亲自到城门口迎接,等到见到没了一条胳膊的父亲从马车上走下来时,这个铁打的汉子到底是在外头泪雨滂沱。
  二十年,父子二人整整分别了二十年!
  再见到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卢雍也激动非常,一把花白的胡须不住抖动,老泪纵横,观者无不动容。
  入宫,面圣,卢雍得封南国公,庞鼎元庞老将军得封骠骑大将军,可世袭。
  唐芽派去的十名死士,回来时只剩下三人,俱都伤痕累累,卢雍和庞鼎元在朝堂之上据理力争,拼着不要自己的勋爵,也替他们各自争取了追封和活人的封赏。
  明宗也知道自家父皇和兄长对这两位老将军做的不地道,这会儿再见了他们白发苍苍却依旧眼神坚毅的模样,也觉得热泪盈眶,十分感慨,自然不会在这些小事上面为难,都应了。
  次日,牧清寒夫妇、杜文夫妇都前去拜会,第一印象就是:正!
  两位老将军虽然身量不同,容貌各异,可当你看到他们的第一眼,当真会感受到一股宛如实质的凌然正气。莫说讲什么大不敬的话,只是自己心里有那样的心思,都会自动觉得羞愧。
  见了之后,杜瑕突然就明白了,明白到底是怎样的人,才会顶着重重压力,分明知道自己几乎不会有好下场,还无怨无悔,毅然决然的镇守边关数十年!
  这是他们的信念,深入骨髓的信念,他们傲然挺立于世的脊梁。
  虽然断了一条胳膊,可卢雍依旧腰杆笔直,走路带风,站立如松,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勃勃英气,并不因为年老或是肢体残缺而有一丝一毫的减损。
  众人落座后,闲话几句,卢雍竟起身向牧清寒作揖,唬的牧清寒和杜瑕夫妻两个都跳了起来,连道受不起。
  卢雍却指着卢昭道:“我戎马一生,只剩下这么一点骨血,却也因为他老子的缘故,险些走了岔路。忠烈都同我说了,若非你时时在旁规劝,又干冒天大的风险与他谋划,哪里还能有今日我们父子团圆的美事?这一拜,你当得起!”
  牧清寒听了,越发羞愧不已,只拽着他不叫他拜下去,又道:“老将军一生为国,乃我辈楷模,您一辈子都丢进去了,还不许晚辈舍命陪君子一回?若执意如此,没的说,晚辈只好也回礼,咱爷俩儿今儿就什么都不必做,只相互行礼便罢!”
  说的卢雍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两位老将军和他们的亲兵、侍卫在开封休养了一年半,总算养的差不多了,便上书解甲归田。
  明宗不允,两位老将军再上书,明宗再驳回……
  如此三个来回之后,明宗知道两位老将军果然是铁了心的,且也有杜文等人在旁劝说,终究是允了。
  紧接着,卢昭以战事已平,多年不曾在老父身边尽孝为由也辞去官职,携妻子庞秀玉一道返回阔别二十年之久的故乡。
  离京那日,天气阴霾,上空飘着毛毛细雨,城外河边的柳树拖着长长的枝条,在细雨微朦中轻轻摇摆,显得是那样妩媚多情。
  一行人都牵着马,后头跟着几辆车装着行囊家具,不知不觉就到了城门口。
  越到分离,越加不舍,杜瑕只觉得眼眶泛酸,两只眼睛里的眼泪止也止不住,拉着庞秀玉的手道“大姐,我知你们也想家,便不敢再说挽留的话,可即便家去了,好歹也记着叫人捎封信来,莫要断了联系。”
  庞秀玉那样洒脱的人,这会儿也泪眼模糊,只不住的点头,强笑道:“瞧你说的这话,自然是,自然是忘不了的。”
  她生于南地,可也在开封一住二十载,在故乡生活的时间尚不如这里久远,哪怕来时并不情愿,可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早已刻入骨髓,哪里忘得掉呢?
  几个男人也在那边说了许多话,牧清寒用力拍了拍卢昭的肩膀,重重道:“保重!”
  卢昭笑了笑,往南看了眼,里面浓浓的思乡之情喷涌而出,却也夹杂着一丝留恋。
  杜文从路边折了几根柳枝,递到众人手中,抱了抱拳:“保重!”
  柳,谐音留,既表达了送别之人的依依不舍之情,也是一种美好的寄托,希望走的人不管到哪里,都能如柳树一般顽强而茁壮。
  卢昭笑着接了,朗声大笑,旋即翻身上马,单手控缰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儿,又饮了离别酒,这才用力一夹马腹,“后会有期!”
  马儿似乎也感觉到了这是回乡的路,当即长嘶一声,撒开四蹄,沿着官道疾驰而去。
  杜瑕和牧清寒等人顺着马队离去的方向走了几步,抬手朝雨帘中渐渐隐去的背影挥手:“保重!”
  人影渐渐地瞧不见了,现场只剩下细细的雨丝击打在伞面上的细微响动,一时安静的很了。
  良久,杜文长长的叹了口气。
  牧清寒用力眨了下眼睛,拉起杜瑕的手,笑笑:“走吧,咱们也家去。”
  杜瑕也笑了,点点头:“好。”
  是呀,家去,还有好多事情等着做呢。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历时四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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