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脚下不由一顿,康氏已经拉着她挑帘进去,笑道,“六郎又要打杀了谁?莫吓到了大娘!”
一个中等个子、长了满脸络腮胡的人转过身来,摸着脑袋笑了笑,看到琉璃,眼睛一亮,“大娘?”
琉璃福了福,“琉璃见过六表兄。”
六郎上下看了琉璃好几眼,大声叹了口气,“姑父当真是猪油蒙了心!”
这话琉璃却只能装作没听见,目光一转,只见六郎身边还站在一个身材瘦高、眉目和舅父有些相似的年轻人,大概是舅父的小儿子十一郎,看见琉璃,笑了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老大三郎却站在舅父身边,那张脸一眼看上去只能注意到那两撇向上卷起的八字胡,颇有几分滑稽,也在笑眯眯的看着她。
琉璃忙上去逐一见礼,却听这位三郎意味深长的笑道,“表妹莫担心,适才某已遣人去知会姑父你在咱家了。”
第5章 人情如此 谋立门户
他派人去通知库狄延忠了?琉璃忙回头去看了看天色,只见暮色四合,已是黄昏时节,不由笑了起来,“多谢表兄体谅。”长安各坊日落必须关门,要是此后还在坊外大路上晃,那叫犯夜禁,被巡夜的金吾卫发现了,打死不论。看这天色,库狄延忠就算得了消息,也不可能过来逼自己回家,这位三郎自然是成心挑了这时候送消息去。
三郎听得这个谢字,眼里露出了几分笑意,胡子翘得更高:“表妹原是迷了路,幸亏遇见了阿母,少不得要留你住上几天,明日正好初一,坊门一开你们便陪阿母去大慈恩寺烧香,也好为姑母祈福。”
琉璃忙应了个好,抬眼看了看这位长得又几分像阿凡提的大表兄,心里一声叹息:他的心眼也太多了吧!大慈恩寺她是听说过的,在长安城的南边,要上香一早便要从坊里南门出去,而库狄家住在怀远坊西边,自是从西门进来。有了这个时间差,就算库狄延忠一早就找到安家,也堵不上自己,更不可能追到大慈恩寺去,在大庭广众下嚷嚷不让她给亡母上香而要她去参加教坊选拨!这样一来,无论事情如何发展,自己所为固然无可挑剔,舅父一家也能立于不败之地……
她暗暗点头,却听六郎却嘟囔道,“就阿兄花花肠子多!对付那种想把女儿送进教坊的人,也用得上顾虑那许多?”
琉璃这才明白刚才听到的那一嗓子所为何来,忍不住笑了起来。却觉手上一紧,二舅母伸手将她拉到了身边,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叹道,“阿康倒是个会打扮人的,吾儿生得这样好容貌,岂能让他们作践?放心,舅父舅母必然给你做主!”
她的手心温厚,那双蓝眼睛大概刚刚哭过,还有点发红,琉璃心里不知为何也是一酸,眼眶便有些发热。二舅母的眼泪顿时又被勾了出来。还是米氏赶紧上来笑道,“食案已经设好了,表妹这一天的担心受怕的,自然也饿了,咱们这便过去?”
舅母忙擦了擦眼泪,笑着站起来拉着琉璃往东屋走,嘴里道:“舅母糊涂了!看你瘦的,可要多用些才好。”
琉璃脸上也重新挂上了微笑,走进东屋一看,倒是吃了一惊。只见这屋里正中设着一张长方形的桌子,四面放着长条宽面的板凳,摆了一桌子热腾腾的食物,看上去与后世的饭桌几无区别――在库狄家,琉璃偶然被叫到上房用饭时,都是各自在小案几上吃自己那份,她原以为唐人吃饭都是跪坐分餐,没想到还能看见如此熟悉亲切的一幕。
舅母拉着琉璃挨着自己坐下,开始殷勤的给她夹菜。琉璃目光一扫,注意到桌上那四个大碗盛的是烤羊、蒸羊、蒸鹅和炖鱼,四个小碟放的是腌制蔬菜,主食则是摆在桌面正中一块直径足有一尺多的大胡饼,热气四溢,显然刚刚出炉。
六郎站起来将大饼切开,康氏便先给琉璃夹了一块:“这是时下最兴的古楼子,妹妹且尝一尝。”琉璃忙咬了一小口,却是一层层又薄又脆的面饼间夹着羊肉和调料,味道果然鲜浓,自是点头称好。
和在长安居住了数代、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库狄家不同,安家在餐桌上十分热闹,男人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女人们谈笑风生。这熟悉的饭局氛围,让琉璃整个人渐渐松弛下来,不知不觉便吃了个八九成饱。眼见康氏还要给她夹菜,忙摆手笑道:“再吃不下了。”
舅母便皱起了眉头:“怎么才吃这么点子?”
米氏的目光一直若有若无的围着琉璃转,此时也笑眯眯的道,“可是不合表妹胃口?不知表妹家中平日吃些什么?”
琉璃笑着抚胸:“舅母,儿真真是饱了。”又对米氏笑道,“这菜和饼都极好,儿正想请教,这古楼子是如何做的。”心里却有些诧异,自己与这六嫂应是头次见面吧,她的眼里话里那股隐隐约约的试探之意是从何而来?难道是因为六表兄刚才对自己太过热情?
康氏笑着接过了话:“这有何难?不过拿一斤羊肉剁馅,拌上牛油,一层层抹上胡饼,每层间加椒豉,放在炉里烤好,只是莫烤太久,肉到多半熟便好。”
琉璃点头受教。米氏挑眉笑了起来,“表妹竟未见过?”
琉璃微笑点头,“家里未曾做过,琉璃平日也不大出门,让六嫂见笑了。”
米氏还想说点什么,对面的三郎已插嘴笑道,“阿米今日果真好生热心。”米氏顿时有些讪讪的,转头便和七娘说话去了。
安二舅的目光也扫了过来,眉头微微一皱,思量片刻对三郎道,“明日午后你若得闲,便去史家拜访一次,把十一郎的事情定下吧,四色礼物都要选好的,阿米跟史家最熟,你拿不准的问她便是。”
三郎笑着应了一声。十一郎则是一怔,脸上浮出一层可疑的红晕,低头喝了口酒。米氏脸上倒是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又看了琉璃一眼,目光变得温和了许多。
琉璃心里转了两转,顿时猜到了几分,十一郎大概早先便准备和米氏相熟的史家定亲,而自己来了安家,米氏便担心自己的公公婆婆是不是变了主意。眼见米氏用目光示好,她也向米氏微微一笑,心里却忍不住苦笑一声:这位当真是多虑了!
若说古代女子最大的事业是嫁人,她就是注定在这个时代没啥前途的那种――胡人重利,男人娶妻自然选能在生意上有助力的同族女子;而唐人重名,娶妻更看门第,纳个胡女为妾还勉强算得上是风流韵事,娶做妻子却实在离谱了些。再说,即使有人肯娶她,她敢把自己交出去吗?如今,能够不被那个便宜老爹和曹氏卖了,她就已经谢天谢地。若真和十一郎有什么瓜葛,她不是自绝后路么?
因此她早已规划好了:先留在夹缬铺做个画师,攒了钱以后再开个小门脸,自立个女户,混个温饱。如今是永徽年间,离安史之乱还有足足一百年,虽然朝堂上不会消停,如今闹着的房遗爱谋反案很快就会让一批人头颅落地,几年之后还会有更大的血雨腥风。不过这一切跟她这样的小老百姓八竿子打不着,反正她的生活目标也不过是没有蛀牙的活到老死……
一时饭毕,三郎和六郎夫妇先后告辞回去。琉璃这才知道,大约是栗特人风俗不同,二舅虽然还在壮年,三郎和六郎却已早早的自立门户,就是年纪最小的十一郎,也给自己买了一处小院子,只待成亲后便搬出去。康氏带自己去的那间东厢房是出嫁的五娘归宁所住,因此衣裙钗环等物格外齐全,而西厢房住的是二舅的三个姬妾,却是没有资格来出来见客的。
眼见天色已经黑透,舅母便叫来一个叫小檀的婢女带琉璃去客房沐浴休息,一时收拾完毕,琉璃躺在那张香软的箱式大床上,原以为自己会辗转难眠,谁知道不过一刻便沉沉睡去。
次日天色未亮,小檀便进来伺候她梳洗,手里拿了件白底松花色方胜纹的紧身窄袖袄和黛色细纹的收口长裤,又将她的头发编成了几根发辫,正是出门的利落打扮。琉璃到得上房,七娘也已到了,身上是一套白底艾青色花纹的衣裤。舅母石氏拉了两人的手笑道,“你们倒像嫡亲的姐妹。”七娘的性子原本有些腼腆,此时上下打量着琉璃,也笑了起来。
待得晨鼓响起时,安家人都已在上房吃过素食,琉璃跟着安家女眷们上了一辆两头健驴拉的大车,一路向怀远坊南门而去。
而在同一时刻,库狄家的牛车也进了怀远坊的西门,直奔安家而来。
牛车里,库狄延忠神色郁闷,一声接一声的叹气。曹氏的脸色也不好看,听见库狄延忠叹个不停,忍不住淡淡的道:“大郎若觉得难开口,让我去跟那安家人交涉便是!”
库狄延忠眉头一皱,半响才闷声道,“某自去说,你莫开口。”
牛车在安家门口悠悠停稳,库狄延忠下车敲门,足足过了老半天,一个老苍头才伸出头来,“请问客人贵姓?有何贵干?”
库狄延忠忙道,“烦劳禀报贵府四郎,库狄大郎来接女儿回家。”
老苍头行了一礼,“请稍等片刻。”慢吞吞的转身往里走。又过了足有一盏多茶的功夫,只听里面脚步声响,安二舅满面笑容的出现在门口,拱手道:“原来是大郎到了,快请进来。”
库狄延忠脸色有些踌躇,还礼笑道,“某不打扰四郎了,今日一早过来,是因家中有事,要接小女归去,烦劳四郎将小女唤出,改日再来叨扰。”
安二舅挑眉笑道,“何事如此着急忙慌?大郎也知道,拙荆与四娘最好,又是几年未见琉璃了,昨日在街上看见,欢喜得什么似的,想多留她住几日,莫非昨日某家仆人未说得明白?”
库狄延忠有些语塞,曹氏忙笑着走上一步:“好教安家舅父知晓,小女琉璃原定了今日去奴家阿兄那里,只怕去得晚了,阿兄等得着急,故此前来打扰。”
安二舅看了看曹氏,有些诧异的看向库狄延忠,“大郎,这位娘子是?”
库狄延忠勉强笑了笑,“是贱内阿曹。”
安二舅皱起了眉头,“却不曾听说大郎娶了新妇。”
曹氏不由腾的涨红了脸,好容易才端住了脸上的笑容:“未告知安家舅父,的确是咱家的不是,只是今日真的是有事,还望四郎让女儿跟咱们回去。”
“今日真的有事?”安二舅点着头重复了一句,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转,脸上露出了笑容,“原来如此,大郎和曹娘子都请进来吧。”
第6章 人心不足 自取其辱
都什么时辰了,还能让他拖下去?曹氏心里冷笑,面上却笑得越发温柔和顺,“多谢盛情,只是时辰不早,今日便不叨扰府上,请让大娘赶紧出来便好。”
安二舅微笑着摊开了手,“正因如此,才请两位进来一坐。昨日拙荆听说大娘这三年未曾给娘亲上过一炷香,她便急了,今日早早的带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