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  第47页


  但她的心底深处,却又没有真正得到释然后的那种快乐之感。
  倒是在李家的那些天,除了对着李穆叫她浑身难受之外,只要李穆不在,和卢氏阿停在一起的时候,洛神反而感觉到自己最是轻松。
  高氏嫁女一事的余波,至今还没消散,依旧是建康高门贵妇在背后议论的话题。
  萧永嘉心知肚明,故没有特意传出女儿已被她从京口接回的消息。洛神更不会主动出去交际,每天只在家里,过着平静的闺中生活。
  如此过了几天,兴平帝大约还是知道她回了建康,遣宫人给她送来了两篓南方进贡的鲜果和一块华阳茶。
  华阳出上好贡茶,但所制的茶饼,需新鲜饮用,放置久了,便失其味。
  恰好昨夜,建康下起了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
  雪是金陵细雪,轻丝簌簌,扑向帘隙,浑不似洛神小时曾读过并为之神往的北方的“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但梅树枝头,依然还是沾了一层初雪。
  她收集了些,静置一夜,得半罐雪水,当日午后,便将萧永嘉请至雪轩,亲手烹茶,母女共饮。
  外头白雪绒绒,轩内暖炉如春。萧永嘉卧于榻,闲闲地半靠着一只隐囊,青眉朱唇,望着女儿煮茶。
  洛神净手,卷起衣袖,露出皓腕,取银刀切下一小块茶饼,放入一只玉盏,以臼慢慢碾碎,待雪水渐沸,冒出了只只鱼眼细泡,便投茶入内,渐加香膏,煮沸稍凉,点几滴甘露,最后以茶盏盛放,亲手托到了萧永嘉的面前,笑道:“阿娘请用。”
  萧永嘉笑吟吟地接过,闭目闻了一闻,再轻轻抿一口,赞道:“煮得极好。不逊我从前出嫁前在宫中饮过的茶师之烹。”
  洛神端起自己那杯,饮了一口,也笑道:“阿娘,能和我说说,你当年如何嫁给阿耶的吗?”
  萧永嘉一顿,瞥了眼女儿,面上笑容依旧,却道:“这有何可说的。多少年了,我都忘了。”
  洛神慢慢放下茶盏,凝视着母亲。
  “阿娘,我很早就想知道,你和阿耶何以会处成如今这般模样?我问过阿菊不知道多少回,她只道不知。我知她知晓,不过不和我说罢了。”
  “许司徒与司徒夫人交恶,乃是为了许司徒纳妾,夫人不喜。阿耶是个好人,这许多年来,身边更无半个旁的女子,又一心操劳国事,我很是心疼。”
  “阿娘,你到底为何不喜阿耶?”
  洛神向着母亲,终于问出了已经埋在心底很久的这个疑问。
  萧永嘉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坐直身子,放下了茶盏。
  “阿弥,你今日请我饮茶,原是为了这个。”
  她笑了笑。
  “你阿耶是个好人。但阿娘告诉你,和他这许多年,阿娘唯一不后悔的一件事,就是生了你。只要你往后能过得好好的,阿娘什么事都肯做。”
  她重新端起茶盏,敛眉,轻轻吹了吹浮在里头的一缕碧叶,对女儿一笑。
  “你若再问这个,我便走了。”
  ……
  在心底萦绕了很久的话题,才刚开了个头,就被母亲给斩断了。
  洛神只得收了话。
  下午过去,雪止。
  昨夜,加上今日一个白天,庭院的地上,也积了一层薄薄的白。
  傍晚,洛神坐在半开的南轩窗前,临着一张碑拓。
  樱桃和几个年纪小点的侍女,跑到院中,堆起小雪人。叽叽咕咕的笑声,不断传来。
  寒气丝丝从窗里透入,坐久了,握笔的指尖,微微有些发冷。
  她放下笔,呵气,搓了搓手。
  琼树送来一只白狐皮的暖手。
  洛神双手兜在里头,叫琼树不要关窗,依旧坐在那里,望着外头侍女们在雪枝下跑来跑去的嬉闹身影,渐渐出神。
  午后,母亲那一句“只要你往后能过得好好的,阿娘什么事都肯做”的话,令她忍不住想起了李穆。
  想起李穆,难免也就想起他临行前那晚,二人相处之时的情景。
  以及,他对自己说过的话。
  她自然不会盼他败仗。
  并且,在她的意识里,她也总觉,像他那样的一个人,必是能够打胜仗的。
  这是一种直觉,不带理由。
  也不知他如今领兵到了那里,战况如何了。
  洛神神游之际,忽听外头道:“六郎君来了。”
  洛神转头,看见高桓在槛外跺了几下脚,除了靴上沾着的雪泥,唤了声“阿姊”,跨槛而入,便露出笑容,起身要迎。
  高桓摆手,叫她坐那里,自己走来坐到她的对面,凑过来看了眼她临的帖,赞她字写得好,男子也比不上。
  洛神一笑,叫琼树送上茶点,两人闲话了几句。
  高桓从小到大,有事便写在脸上的一个人。洛神瞧出他心神不定,怀揣心事。
  回来这几天,一直便有如此感觉。不禁想起陆脩容。
  回来后,她便得知了陆脩容的消息。
  就在自己嫁去京口没多久,她也照陆光的安排,嫁入了另一士族大家。对方和高氏,向有怨隙。
  高桓对男女之情虽还懵懵懂懂,但与陆脩容从小认识,关系一向也是不错。
  这一辈子,这两人是再无可能了。
  洛神听闻这个消息,当时黯然。
  无论是自己,还是陆脩容,于婚姻,皆身不由己。
  这或许就是她们这种出身高贵、衣食无忧,表面看起来光鲜亮丽的士族女子天生所注定的命运。
  高桓心中,或许正是为此闷闷不乐。
  洛神迟疑了下,正想开口安慰于他,高桓却命侍女出去,道:“阿姊,我想去江北,你助我可好?”
  洛神一愣,看向他。
  “李穆以六千杂兵对袁节十万兵马。三千是宿卫营官军,另三千,是二伯父的人马,未必听命于他,此战必败无疑。我虽恨他强娶了你,只他也算是个英雄,我不愿看他这般白白送死。”
  他回头看了身后一眼,凑了过来。
  “我窃了二伯父的虎符,可调动驻于广陵外的两万人马前去应援。我亟待过江!只是伯父将我看得极紧,我一出去,高七便盯着我,我甩不开他!”
  “阿姊,你帮我过江!倘若能助他一臂之力,待他回来,我便开口要他与你和离。如此,既还了他对我的恩,阿姊你也可另觅良缘。阿姊,你帮我!”
  洛神呆住了。脑海里忽然飞快地再次闪现出了李穆临走前夜的和自己相处的一幕。
  他当时模样,和自己说的那些话,叫她难以想象,他即将面临的,将是这样的一场战事。
  “阿姊,我再不走,怕被发现,就没机会了……”
  高桓抓住了她的胳膊,面带焦色,不停地晃。
  门外忽然再次传来一阵脚步之声。
  洛神再次回头,看见高胤现身在了门槛之外。
  他双手负后,瞧着高桓,皱着两道英眉:“六弟,东西还回来吧!伯父之言,将你禁闭,不许外出半步,直至悔改!”


第43章
  高桓垂头丧气,被高胤给押走了。
  兄弟离去后,洛神却再也坐不住了,心乱如麻,立刻起身,来到了萧永嘉的面前。
  腊日即将到来,当日,时人会对百神和先祖进行大祭,是一年中的重要节次之一。
  萧永嘉正和阿菊等若干仆妇在商议诸多祭祀之事,忽见洛神闯入,信口问她何事。
  “阿娘,李穆此行,凶多吉少,你当知晓。为何先前在我面前,半句也不曾提?”
  屋里安静了下来,仆妇们纷纷望她。
  阿菊忙上前,挽住了洛神手,笑道:“长公主事忙,不若先出去……”
  洛神脱开阿菊,望着母亲。
  萧永嘉蹙了蹙眉,示意众人出去。
  “我确实一早知道。只是想着此事和你无多大干系,故未曾叫你知晓。”
  “怎的了?”
  她打量了眼女儿,挑了挑眉。
  洛神望着母亲淡然的模样,忽然,明白了过来。
  “阿娘,那日你接我回建康,是不是就没打算再让我回了?”
  “是。”
  萧永嘉语气依旧淡淡。
  “那种人家,你既回了,何必再返。”
  洛神注视着母亲,沉默了良久,慢慢地道:“倘若李穆此战身死,我名正言顺留在家中。倘若他侥幸活了,必定也是身败名裂,到时生杀予夺,不过只在你们一句话间,更何况离绝于他。”
  “阿娘,我说得是也不是?”
  萧永嘉一愣,神色间迅速露出了一丝恼意。
  “阿弥,阿娘实在不知,你脑中到底想着何物?莫说你当初乃被迫下嫁,因这李穆横插其中,高陆两家决裂,你失了一桩良缘,高氏蒙羞至此!便说你嫁去,不过也才月余时日,怎的那日我去接你,你还推脱?如今这般结果,有何不好?难道你竟还想回去?回去做什么?穿粗衣劣裙,住陋巷瓦屋,纺什么纱线,把手磨破,好换一个贤惠的可笑名声?”
  她哼了一声。
  “非我等逼迫他至此地步,乃是他自寻死路!他害你在先,后又拒了你父亲调用他的好意,一切全是他自找的!如今你回了,管他日后是死是活,反正阿娘是不会叫你再回那个地方了!”
  洛神定定地望着母亲,慢慢地,眸下泛出了一片晶莹泪光。
  萧永嘉见女儿竟落泪了,顿时勃然大怒。
  “怎的,难道你真要抛开高家,抱着所谓从一而终的荒唐之念回去京口伺候那一家人?我绝对不允!今日起,你给我留在家中,哪里也不许去!倘若叫我知道你暗中和那李家有所往来,休怪我对李家人不客气!”
  眼中泪花,倏然滚落。
  洛神擦泪,摇头。
  “阿娘,你错了!诚如你所言,我嫁去李家不过也才个把月时日,李家人待我再亲厚,又怎可能及得上父母生养之恩?先前我嫁,不过也是被迫。如今你们若能将我带回,我为何不肯?我只是不解,当初我嫁,全是你们的安排,事情临头,我才知道。如今我回,你们事先又不和我道上半句!阿耶阿娘眼中,阿弥是为何物?这回你来接我,倘若你将话先与我说明,叫我告一声李母再走,怎就不行了?以高氏之势,你们要带我回,难道她竟寻死觅活强行不放我走?”
  萧永嘉一时语塞,应不出来,见女儿不断地擦泪,眼泪却如断了线的珍珠,不停从她面颊滚落。从未见她如此伤心过,顿时又慌了起来。
  “阿弥……阿娘实在不知你这怒气从何而来……阿娘所为,难道不全是为了你好……”
  她朝洛神走了过去,伸手想要抱她。
  洛神掉头,掩面而出,在门外阿菊等人惊诧的目光之中,飞奔回了自己屋,将门反闭,便扑在了枕上,闭目,眼泪流个不停。
  从知悉那个伧荒武将求婚之日开始,到陆大兄离去,她怀着一颗惶恐、决绝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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