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  第46页

娘身边夺走的武夫的娘?你偏心至此,实是叫我伤心了……”
  丈夫本就冷待自己,一向贴心的女儿,出嫁才这么几日,竟也不向着自己了。
  萧永嘉心中一酸,偏过了脸。
  洛神看了母亲一眼,见她扭脸过去,眼圈仿佛微微泛红,想起她平日对自己的好,心里一软,如何还绷得住,转身便抱住了她的胳膊。
  “阿娘,你待我好,我岂会不知?我不是不想回,也不是偏心,更不是故意要气你,只是阿家人真的很好。你一来,就说那些话,叫阿家听了,会如何做想?”
  萧永嘉见女儿终于肯和自己说话了,心里才舒服了些,反抱住她软软身子,搂入怀里,哼了声:“我管她如何做想!她怎不想想,她儿子将你强行从我身边夺了去,害了你的终身,我心里又是如何做想?”
  洛神心里一团乱麻,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萧永嘉轻轻拭了拭眼角,露出笑容:“罢了,不说了!你这回随阿娘回去,安心住下就是,别的不必多想……”
  她说话间,车忽然停了下来,不再前行。
  萧永嘉问向车窗之外:“怎的了?”
  随行道:“长公主毋躁。前头路被堵了,稍侯便通。”
  萧永嘉撩开帘子,瞥了一眼,看见前方道路中央来了一架八人抬的棚顶高舆,上头坐了个女天师。
  那女天师脸覆白纱,遮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眼睛在外,因有些距离,也瞧不大清楚。只看见她一身道袍,飘飘曳曳,却也遮不住曼妙身姿,偏又宝相庄严,端坐在高舆之上,一种超凡脱俗的模样。身后更是跟了几十名的信众,男女老少,混杂其间,口中呼着道义,浩浩荡荡,招摇过市,于街道正中,和自己相向而来。
  瞧那排场,竟比自己还要大上几分。
  萧永嘉在白鹭洲时,虽常在道观出入,有时兴之所至,自己也穿道袍,但其实,她一向随了丈夫,并不奉天师教。去道观,不过也是因那老道姑时常主动来拜访她,见她见多识广,言语诙谐,为打发漫长难渡的日夜光阴,这才渐渐有所往来。
  萧永嘉蹙了蹙眉,低低地哼了一声:“装神弄鬼!”随手放下了帘子,等着对方避让。
  不料,那女天师竟似自持身份,不肯让道,领着身后那群信众,停在了路的中间。
  京口令孙宁见状,赶了上去。
  天师信徒如今遍布三吴,信众奉若神明,路上倘若如此相遇,似孙宁这种普通地方官员,不得已都要为之让道。
  但此刻,那头却是清河长公主。以长公主之尊,怎可能让道于女天师?
  孙宁认得其中随行的护使邵奉之,过去言明,道对面是长公主车驾,叫这边先避让,好让长公主先行通过。
  邵奉之迅速看了眼对面,忙到高舆前,低声道:“阿姐,莫若先让一让……”
  舆上的女天师却恍若未闻,低垂双目,依旧端坐其上,一动不动。
  道旁路人见状,面露惊异,纷纷停下,观望着这相对停在路中却互不相让的两拨人马,低声耳语。
  也不知是哪个起了头,女天师身后的信众,竟突然又齐声高呼道义,簇拥着高舆,竟似要继续前行,一副逼迫长公主先行让道的架势。
  京口令暗吸一口凉气,急得脑门冒汗,要再开口,那头车舆里,突然传出一道冰冷的妇人之声:“天师教老道首去世后,继首张祥,方前些日,还来建康投贴,要拜我夫君。你又算个什么,见了我,不拜便罢,我也不和你计较,竟还狂妄至此!莫非真以为自己是神人下凡?”
  “开道!凡挡路者,一概以忤上之罪捉拿!”
  天下人都知道,高相公娶长公主。
  传言长公主性悍,厉害无比。
  今日虽不见其人,但听闻其声,果然是名不虚传。
  道旁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变得鸦雀无声,瞪大眼睛看着。
  萧永嘉出远门,护卫仪仗自然同行。她一声令下,前头那数十甲卫便齐齐应是,持着手中戟杵,继续朝前走去。
  抬着高舆的八个壮汉,平日本是威风凛凛,目中无人,此刻眼见情况不对。
  对面那些个甲卫,威武雄壮,手持武械,转眼就逼到了面前,何来胆气继续作对,纷纷后退,一时高舆不稳,座上那女天师坐不稳身子,晃了几下,险些一头栽下,幸好邵奉之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急忙命人退让到一旁。
  一阵乱哄哄后,长公主车驾走了过去,转眼扬长而去。
  女天师虽很快又坐稳了,却未免有些狼狈。邵奉之忙放下遮幔,又忙着重新组队,命人继续前行。
  妇人身子掩于幕后,双目却透过幕帘缝隙,死死地盯着前方那架渐渐远去的高车,目中射出怨恨厉色,手指甲深深地掐入掌心,却丝毫不觉疼痛。
  快要二十年了!
  当年的自己,被这个姓萧的女人夺了所爱,也毁去了一切。
  这些年来,她忍辱负重,如同活在暗夜,和行尸走肉,全无分别。
  而这个女人,她却依旧拥有一切。地位、丈夫、女儿,还是那么高高在上,生杀予夺,不可一世。
  这世道,何其不公!
  她邵玉娘发誓,终有一日,她定要复仇,要颠覆这不公的世道,要把这个女人碾在脚底!
  她发誓!
  ……
  母亲行事作风,一向如此。
  何况,今日这事,确也是对面那个女天师无礼在先。或许真是把自己当成神人了,自取其辱。
  洛神也没放心上。随萧永嘉到了码头,下车,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城隍庙的方向,转身,正要登上船只,忽听到身后一道声音传来:“阿嫂!”
  洛神回头,看见阿停和沈氏站在埠头一角。沈氏面上带笑,阿停躲在她的身后,朝着自己这边张望,似想过来,又似不敢。
  洛神急忙走了过去,和沈氏招呼了一声,看向阿停。
  阿停露出笑容,飞快地看了眼停在船头的长公主,从身后拿出自己带来的一样东西,递了过来,低低地道:“阿嫂,前几日你不是说要一个新的纺锤吗?我叫姚木匠给你削的,用的是最好的黄杨木,还让他打磨干净,不能有一点的毛刺。正好今早做好了,我就拿来给你。你要不要?”
  她咬唇看着洛神,似有些忐忑。
  洛神一愣,接过了纺锤,摸了摸,笑道:“这样的好东西,我自然要的。你等我回,咱们再比,看谁纺得快。”
  阿停终于松了一口气,露出欢喜笑容:“那我就在家里等你。阿嫂你要记得回来,不要把我,阿母,还有阿兄给忘了。”
  不知为何,洛神忽然感到鼻头一酸,却装作若无其事,笑道:“阿停放心,阿嫂只是回去小住些时日,等过些天,便会回来的。”
  阿停笑着点头。
  沈氏递来一只用干净巾帕覆了的竹篮。
  “听说小娘子今日要回,我也没什么可送的,这是家中几只芦花鸡积下的蛋,还有些枣子,望小娘子莫嫌弃才好。”
  洛神忙接过,连声感谢。
  沈氏笑道:“小娘子放心。这边有我。我会照顾好阿姆的。”
  她看了眼船头,低声又道:“小娘子快去吧,免得长公主等。”
  洛神点头,摸了摸阿停的脑袋,转身上了船,入舱。
  萧永嘉瞥了眼她带上船的那只装满了鸡蛋红枣的竹篮和手里的纺锤,皱了皱眉,似要说什么,终还是强行忍住,只命启船。
  船离开京口码头,朝着建康的方向,悠悠而去。


第42章
  水上走了几日,建康城便遥望在前了。
  高桓早早候在渡头,等着接萧永嘉和洛神。
  从出嫁那日始,到今日回来,中间其实不过也就个把月的时间。
  但在洛神的感觉,却仿佛相隔甚远了。
  坐车进城,透过望窗朝外看去,片片熟悉街景,叫她不禁感慨。
  几天前,那种被牵出了的离绪,渐渐还是淡去了。
  心底里,终究还是期待的。
  毕竟,终于又回到她最熟悉的家,能再次和最爱自己的父母一道生活了。
  先前,洛神出嫁的当夜,萧永嘉便回了白鹭洲。今日将女儿从京口带回,高峤是知道的,传了话,说自己会早些回来,叫长公主也回府,和女儿一道用个饭。
  高峤今日果然早早地回了,父女相见,十分欢喜,家宴上,说不尽的天伦之情。
  饭毕,也不过才戌时,天却黑透了,因时令也已十一月,外头体感寒意,萧永嘉却叫人备车,要连夜回白鹭洲去。
  洛神苦劝,高峤亦开口挽留,萧永嘉方勉强住了一夜,次日一大早,便要动身出城,问洛神住哪边。
  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母亲,洛神两边都舍不下,心情陡然沮丧。
  昨夜回到家中的那种喜悦之情,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她立在那里,沉默不语。
  阿菊望着她,神色亦是感伤。
  高峤迟疑了下,上去对萧永嘉道:“阿令,你随我来。”
  萧永嘉看着丈夫的背影,终还是迈步跟了上去,两人前后进了屋。
  “何事?”萧永嘉冷冷问。
  “我知你厌我至极,本也不会迫你勉强和我相对。但阿弥出嫁,刚回家中,你可否住下?”
  高峤的语气里,隐隐带着恳求,以及,几分无奈。
  萧永嘉和他对望了片刻,脸色终于慢慢有些缓了下来。
  “也罢,我是为了女儿。”
  高峤神色一松,微笑道:“多谢你了。我若有哪里叫你不满,你尽管说出来,我能改,必会改。阿弥如今已大,不比从前,我也不想因你我不和,叫她夹在中间为难。”
  萧永嘉看着对面的丈夫,丹唇唇角紧紧地抿着,抿出一道固执的纹路,忽然,眸底似掠过了一道悲伤之色,却稍纵即逝。
  “不必说这个了,”她淡淡一笑,“我懂你所指。我住下便是了。”
  她转身要去,被高峤又叫住了。
  “阿弥出嫁了,我也不便问她夫妇相处之事。她和你亲近,可有对你提及李穆待她如何?
  萧永嘉想起阿菊告诉自己的一些女儿和李穆的房中之事,拧了拧眉。
  “他娶到了我女儿,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何敢待她不好?”
  高峤叹息了一声,颔首。
  “阿弥可有说回来会住多久?”
  “自然不会再回了!”萧永嘉冷冷地道。
  “想叫我女儿做李家人,那也要看那个姓李的,他有没这个命!”
  高峤神色复杂,沉默了片刻,慢慢转身,走了出去。
  ……
  母亲终于还是留了下来,晚上,父亲也没再去睡书房。
  他们关起门来到底如何,洛神不得而知,但至少白天,表面上看起来,两人的关系,比从前缓和了许多。
  这令洛神感到了一丝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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