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家养宠物被抛弃在荒野之中,有时候是真的没办法活下去。
“不过也就第一星系还行,别地地方真不好说。将军,你知道各大星系都没有军事自治权,防务全靠派驻的那点中央军,中央军的机甲监管密钥又在白银要塞,谁也没想到白银要塞最先出事。”图兰顿了顿,不明显地叹了口气,“浑水摸鱼的域外海盗四处闹事,白银要塞又失联,很多地方的中央军根本反应不过来。现在不像古代战争,失了先机还有咸鱼翻身的机会——你机甲开不出去,反导系统哪禁得住亡命徒们狂轰滥炸?尸骨无存都算轻的。”
林静恒缓缓地踱着步。
透过窗户,他看见外面的基地武装人员们在整队,这些人不回去好好躺着,庆祝自己留了一条狗命,还在机甲站乱晃,也不知道在密谋什么非法集会。
林静恒嗓子有些堵,图兰字里行间的腥风血雨快把主控室淹没了。
“海盗有不同派系,占领第一星系的光荣团现在就想走改朝换代路线,这不就得收买人心么?跟反乌会那帮神经病尿不到一个壶里。所以光荣团占领第一星系之后,没多久就发表了声明,表示跟其他海盗划清界限,还把人家都打成了非法暴恐组织。”图兰简单解释了几句,“这些入侵联盟的域外海盗本来把光荣团当领头的‘武林盟主’,现在盟主单方面拆伙,他们不知道是报复还是怎样,更无法无天,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谁碰见谁倒霉。”
虽说是“覆巢之下无完卵”,但是原来天灾人祸下,权贵的卵也总能比普通的卵更有尊严一点。
伟大的政府你方唱罢我登场,而伟大的隐形阶级固若金汤。竟在联盟政府溃败之后,依然成为新来者的指导精神。
“你走以后,我们监控六七星系的动向,我一直带着兄弟们在六七星系之间送‘快递’,”图兰的“快递”是打引号的,一听就不是什么合法的正经快递,“最后一单,是第六星系残余的中央军,撞了大运跑出来,没机甲用,带着一部分非军方人士组了一支民间武装,找门路、托我们从第七星系走私途径押运一批旧重甲过去,可是等我们把货运过去,雇主也没了。”
林静恒抬眼看着她。
“他们藏身的驻军基地从航道图上消失了——被炸成渣了,这批机甲只好便宜我了。占领六星系的海盗觉得六星系的人不安分,于是封锁了第六首都星空中交通,从行政中心开始,开了几百架陆地机甲车玩屠杀比赛。”图兰说,“我觉得不好白拿人家的机甲,就带着兄弟们把第六首都星上的海盗基地给炸了,在他们身上浪费了不少导弹,后来跑到域外,又找不着靠谱的门路补充军备和能源……不然今天也不会这么捉襟见肘,对不起将军,怪我擅自行动。”
林静恒没注意到她小小的辩解:“所有派驻中央军,都是这副熊样吗?”
“不是。”图兰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有反应及时的,都是陆信将军旧部,不知道通过什么办法,早拿到了监管密钥。”
后面的话不用仔细解释,林静恒自然明白——监管密钥管理程序很复杂的,能突破它的,肯定是很早就开始密谋,是想造反还是怎么样就不好说了。
两个人相对沉默了好一会。
图兰问:“将军,有吃的吗?”
林静恒抬头看了她一眼。
图兰说:“大半年没落过地了,物资储备不够,最近都是靠营养针度日,胃都快萎缩了。刚才急着找你汇报,水都没来得及喝。”
林静恒指了指主控室门口的食品柜。
学生们经常到这来上课,常备着吃的。
图兰欢呼一声,也不挑,随手抓了个面包就开始狼吞虎咽。
“外面物资已经开始紧张了?”
“别提,”图兰吃太急,有点噎,用力捶了捶胸口,“域外海盗们苦惯了,什么都抢。一边传播邪教一边抢,联盟信用货币体系跟伊甸园一起崩了,谁都没钱,你都不知道该拿什么跟别人换东西,营养针快成硬通了,还能活着见你不容易啊将军。”
林静恒点点头:“其他人有联系吗?”
“没有,”图兰摇摇头,“乱成一团,都在抢地盘,我接到你的命令以后一直让人监控跃迁点,等你的远程。域外地形太复杂,我们地头不熟,航道上都有海盗把守,拿不到靠谱的地下航道路线,不敢乱窜。”
林静恒还想问什么,张了张嘴:“林……”
图兰嘴角蹭了一块奶油,匆忙抹去:“嗯?”
“没什么。”林静恒的手指轻轻点过关节,他把自己另一腔的牵肠挂肚咽了,问也没用,第一秘书长夫人身在天使城,身边层层护卫,没事不会抛头露面,图兰也未必听说过,“慢慢吃吧,给你们二十四小时休整,然后集合,我需要把周围的海盗清理干净。”
陆必行开着检修用的小机甲,缓缓停靠在机甲站台,他方才到白银九的重甲里看了一眼,发现真是一群上个世纪的余孽,外面看着唬人,打开一看,跟进了历史博物馆一样,陆必行怀疑自己闻到了防腐剂味。
真是很难想象,白银九就是靠这堆破铜烂铁灭了凯莱亲王。
分家内战了三个多月的基地武装终于跟彼此握手言和。周六、福柯和黄鼠狼心平气和地混在一起商量着什么。
能量塔开始偏西,斜斜的光把基地的大街小巷拖在地上,平静得让人有点恍如隔世。
短暂休整的白银九四处乱逛,有目的地观察基地的底细,图兰正目不转睛地地盯着多媒体,看一部很古老的爱情片。
机甲站对面,胖姐带着一群人,拿着锅碗瓢盆来了,食物的香气在干燥的机甲站外弥漫开,有个孩子跳起来撕掉了去年的日历。
然后他们摆好酒菜,在机甲站门口的小空地上摆了一圈蜡烛。
周六站起来,精神力透支让他有点脑震荡,走路晃晃悠悠的,他率先从兜里摸出一打小纸条,每张纸条上有一个消失的名字,他把它们挨个贴在蜡烛底座上。
第66章
那是个沉默的仪式, 陆必行第一次看见星际流浪者的葬礼。
没有坟墓, 没有颂歌,没有遗体, 自然也没有遗体告别。
拇指高的白蜡烛站成一排, 贴了谁的名字, 就算是替谁站在了这,胖姐把它们挨个点燃, 然后人和蜡烛面对面, 人默默地站着,蜡烛默默地烧, 烧尽了, 就算告别过了, 同行一场,了结了这段仓促的缘分。
生活在这个基地里的人,来历不明,一生没有身份、没有值得被称道的事迹, 挣扎着活过百十来年, 就像“死亡沙漠”里一颗微小的星子, 从碰撞中来,再在碰撞里灰飞烟灭,在时光里来而复往,杳无痕迹。
白银九换班,运人的小机甲来回跑,溢出浑浊的热浪, 能量塔西斜到另一边,基地的空气受热不均,开始款款流动了起来,形成了悠扬的晚风。晚风过处,蜡烛一个接着一个的熄灭,写着名字的小纸条也被卷上天空,散乱地飞进狭窄的民居与巷子里,不见了踪影。
然后晚餐开始了。
刚从机甲上轮值下来的白银九跟他们卫队长一样自来熟,闻着味就来了,自然而然地混迹其中,蹭吃蹭喝。
胖姐给陆必行倒了一杯自酿的麦芽酒,过滤得不太干净,口感倒是还不错。他晃了晃酒杯,走到周六旁边,拍了拍周六的肩膀。
周六这一阵子被林静恒扔在远程巡逻队里,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娃娃脸都瘦没了,滞留在少年阶段二十年的脸二次发育,长出了轮廓,竟人模狗样了起来。
“凯莱亲王就这么死了。”周六一低头,用力跺了跺地,好像在确认自己确实从机甲上下来了,“就跟做梦一样……以后呢?海盗们还会派别人来吗?”
陆必行说:“不好说,要看反乌会在第八星系怎么布局,或者阿瑞斯冯在他们那是不是重要人物。”
“倒是,”周六抬手跟他碰了个杯,说,“除了阿瑞斯冯那个损人不利己的疯子,没人会来第八星系,对吧?连海盗都知道这里什么都没有。”
陆必行想了想,又问:“基地坐标不安全了,一群老弱病残住在这,你们有什么打算?”
周六一听,肩膀就垮塌了,两根肩胛骨支着,中间弯出一个稀里哗啦的弧线,有气无力地说:“陆老师,你以前开学校的时候,每年挂科率肯定特别高吧?”
陆老师的学校挂科率确实高得吓人,但他并不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你要求太高了,现在来问我有什么打算……”周六盯着地面,目光发直,喃喃地说,“我现在就想四脚朝天地躺着,把脑子挖出来放在一边,什么都不想。死里逃生一次,把力气都用尽了。”
陆必行知情知趣,立刻就不问了,跟他并排坐在一起发呆,一起把脑子挖出来放在膝盖上,空着脑壳,目送能量塔沉入天幕下。
人们喝完了胖姐他们搬过来的几大箱麦芽酒,沉痛渐渐融化,开始喧嚣起来,有叽里咕噜自说自话的,有三五一群地凑在一起大声骂街的,具体骂了谁不知道,反正上下三路满天飞,还颇有节奏和韵律,像一首合唱。
“方才福柯大姐说,我们以后还是叫‘第八星系自卫队’,正好行政大楼的名字也不用改了。”周六在吵闹的背景音下,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他舌头有点大了,“我想起我刚组建自卫队的时候,那时候我觉得自己选择了命运,满腔豪言壮语,都是你忽悠的……现在才知道上当了,我是被命运推着、搡着,莫名其妙走到这一步的。刚才坐在这,我觉得自己好像失忆了一样,突然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开着机甲上战场,怎么拿起枪炮对着别人轰。我还以为旁边坐着的是放假……”
“放假”两个字,他说得哽咽含糊,陆必行满半拍地反应过来,看了他一眼。
“我还以为……”周六的五官蜷缩在一起,摇头晃脑地使劲伸展了一下,没展开,他便放任了。叼着半根没来得及嚼的肉串,周六喉咙里没有征兆地发出一声野兽哀鸣似的呜咽,还流了一行鼻血,不留神自己伸手一抹,他把自己抹成了一张血泪纷飞的大花脸。
没有人听见他这声呜咽,大家都在宣泄,有今天没明日似的。
陆必行静悄悄地站起来,擦着边穿过人群,去了机甲主控室。
林静恒没有离开主控室,大概是嫌吵,他把窗户门上的隔音层都拉了下来,关了灯,用三百六十度的屏幕回放整场战斗,像个复盘的棋手,指尖夹着一根电子笔。
从头天到现在,林静恒差不多有将近四十个小时没合过眼了,殚精竭虑、精神力过载,大概真的是很累了。电梯门一开,陆必行就看见他夹在指尖的电子笔落了地。
林静恒激灵一下反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