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锦  第91页

只剩几株枯木零零散散的垂在雪中,月光如洗,映在雪上,如一面湖镜。
鞋底倾轧积雪的声音由远及近,在走到东厢房一间弥漫着温润光晕的屋子前时,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凝滞了下来。
同池枢一样,他也是刚刚办完公事回来的,自舞青霓住到高府之后,他即使忙到再晚,也会回来瞧上一眼,只要每回看见屋子里的火光,他的心就会被照的亮堂堂的。
这么晚了,她在做什么呢?高湛驻足片刻,提步上了青石台矶,轻叩门扉。
“进来”,舞青霓随意懒散地声音透墙而出。
“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一束温黄的火光穿出门户,泻到廊下唯一的一盆玉石盆景上,苍翠可爱。
屋子里烧着暖暖的银碳,舞青霓只穿了一件雪青色千重菊瓣家常服,正坐在暖榻上的红木炕几旁独自弈棋。
高湛进来的时候,她修长的指尖还拈着一枚白玉似的棋子,衬得手指几乎透明。
舞青霓听见响动,抬眸懒懒觑了高湛一眼。
他还穿着那件千遍一律的玄色箭袖劲装,手里还是提着一把长剑。
她悠悠然的扣下那枚白子,没劲儿似地道:“屋子里除了我和你,还有别人么?”
高湛知道她又要打趣自己,不过,他还是很配合地摇了摇头,很诚实地道:“没有。”
“那京城有没有谁有这么大的胆量敢夜闯锦衣卫指挥使的府邸么?”
“没有。”
舞青霓双手一摊,无奈道:“那你还提着那把破剑做什么?”
高湛干干一笑,晃了晃手中的剑:“习惯了。”
“你说话能超过三个字么?”
“能。”
舞青霓身子一斜,歪倒在榻上,露出了玉颈上的珍珠摺丝银项链,抓狂道:“我都要被你闷死了,你知道我有多闷么?闷到半夜三更还在自己跟自己下棋,你知道我为什么半夜三更还要自己跟自己下棋么,因为我白天睡的太多了,晚上根本睡不着,你知道我为什么白天会睡得太多么?因为我很闷,很闷呀!”
“好像不是吧”,高湛将长剑搁到一旁的书案上,“你从前在沁春园的时候,也是白天睡觉,晚上活动的呀,这种习惯很难改的。”
舞青霓忽的坐直身子,跳下暖榻,托住他的下颌,仔细研究了一番,而后发现了宝似的道:“我发现有的时候你的嘴还是很麻利的嘛。”
舞青霓贴的太近,高湛呼吸忽的一阵紊乱,他忙别开通红的脸,假装看向炕几上的棋盘,干笑道:“你不是嫌太闷嘛,这样,你以后白天犯困的时候,屋子里就焚些提神的香,或是去外头逛逛,等走了这阵困就好了,晚上也不会这么难入眠了。”
舞青霓朝他摊开手掌,眨巴着一双剪会秋瞳,可怜兮兮地道:“我也很想去外头逛呀,我也想买买衣裳首饰,胭脂水粉的,可是我现在已经不是沁春园的当家的了,我身上没有银子了,而且我大手大脚花惯了,我怕万一我出去一趟,身上的钱袋就会扁成两块布。”
高湛恍然,忙从袖子里摸出一叠厚厚的银票搁到舞青霓的掌心,木木地道:“原来你是要银票,早些跟我说就是了。”
舞青霓心脏几乎漏跳一拍,捧着那一叠银票瞪着眼,呆了半晌。
“不够么?”高湛见她半天没反应,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银制小钥匙,搁到银票上头,“这是上房里屋拔步床后头圆角柜的钥匙,银子银票都在里头,你自己去取吧。”
舞青霓咽了一口唾沫,手忽地一沉,好像举着金山银山似得,忙嫁给银票倒在了暖榻上,心里不禁暗道:这是银票呀,银票!真是块木头。口中却咳嗽一声,撇撇嘴道:“显摆你有钱是吧,跟个土财主一样,我舞青霓是没见过银子的人么?”
高湛垂眸笑了笑,笑容竟有些憨憨的,实在有违他铁脸的称号。
“你不是出去办公么?身上带这么多银票做什么?”舞青霓眼珠子转了转,狐疑道,“你该不会是假装公事,出去……吃喝嫖赌?”
“没有”,高湛面色一敛,斩钉截铁地否定道,“我真的是有公事要办,你若不信可以问问凌云。”
“你去哪里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才懒得去问呢”,舞青霓抬眸望了高湛一眼,颀长的身子浸在温润如玉的火光中,轩俊疏朗,看起来好像也没那么讨厌嘛。她摆好一只青色素面迎枕,一面歪靠上去,一面道,“你为什么要支持沂王呀,他给你了很多好处么,这些银票是他给的么?”
提到这个话题,高湛方寻回了自己的感觉,面色不由肃沉下来,坐到一旁的玫瑰椅上,道:“这些都是皇上赏的,跟沂王没关系,我也从不收受他的馈赠。”
“那你究竟为什么要支持沂王呀?他也算不上什么英明君主,你没有理由要依附他呀”,舞青霓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模样。
高湛默了片刻,脸上难得露出疲惫的神态来:“宫中权力角逐,勾心斗角之事太多太复杂,锦衣卫内部也是如此,我如果不依附势力较强的沂王一党,说不定早就被别人设下圈套除掉了。”
舞青霓思忖了片刻,道:“在你麾下做事的应当是锦衣卫副指挥使才对,可你好像更喜欢凌云,上回去顺天府衙救我时,你带的便是他,是不是池枢觊觎你指挥使的位子呀?而你为巩固自己的位子,就党附了沂王?”
“他觊觎我的位子也就罢了”,高湛轻叹了口气,“如今锦衣卫内部已经分裂为两派,水火不容,我若是被他除掉了,我手下几千名跟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就会全部被他们杀掉。”
舞青霓不由垂了垂眸子,敛声道:“那你还要因为我去得罪李舜,眼下闹成这样,他是肯定不会放过你的,以你的手段,根本对付不了他。”

  ☆、第一百一十九章 误解

“我当时没想这么多,听说你有危险,就带着手下的兄弟赶过去了”,高湛略略沉吟,目光稳稳落在案上的银钩长剑上,淡然道,“我早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即便没有你,我与李舜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只是因为各取所需,才会勉强拴在一起。我高湛光明磊落,绝不屑与他同谋,做这等暗放冷箭的卑鄙之事”,说到这里,他眸子微微一垂,面色含愧,“只除了一回,那是我给沂王的见面礼。”
“荣王么?”舞青霓坐起身子,难得认真的听了起来。
“我跟在皇上身边这么久,自然是知道他无意立荣王为太子,再加上沂王与齐王的争相延揽,我思量再三,最后决定依附沂王,那时候,前太子孝期已满,荣王要被立为储君的传言甚嚣尘上,沂王与齐王也拧成了一股绳共同对付他,我便听从了李舜的安排,去他府上讨得那把七星刀,再呈给皇上,说是荣王私下相赠”,高湛辞气笃定,“这是我欠荣王的,一定会寻个时机还给他。”
舞青霓摩挲着腕上的那只抹红珊瑚手串,道:“你不想知道李舜为什么要杀我么?”
“你不想说,我又怎么会逼你说呢。”
舞青霓瘪了瘪嘴:“我才不信呢,你是诏狱的老大,有人在你面前没开过口么?挂在诏狱墙上的刑具,每日轮着来,一个月都不会重复。我可是亲眼所见的,你还冠冕堂皇的说什么不会逼我说,你是不想知道吧”,舞青霓瞟了他一眼,示意他听自己把话说完,“我也不瞒你,我是替荣王做事的。说白一点。我们二人的立场就是敌对,所以上回我才会让你离开沂王,现在你明白为什么了。”
高湛心头好像被针尖狠狠扎了一下。第一反应便是舞青霓心属荣王,但很快理智便又占了上风,他眸子一亮:“梅荨?”
有了这条线索,他脑子里那些零零碎碎。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终于都串成了一条线,清晰无比。
从最开始的“紫微垣黯”起。到后来的河道贪墨案,济宁侯案,朱雀女尸案,夏贽案。以及最近的安乐公主选亲,晋宸妃鸩杀,吴贵妃被废。和沂王中毒案,原来都是梅荨一手导演。好大的手笔,难怪连李舜也招架不住。
原来李舜口中荣王背后的高人就是梅荨。
“李舜在顺天府衙布局,为的就是要引梅荨出洞”,高湛的眸中陡然迸射出冰针,“那这招金蝉脱壳之计也是她想出来的了?她让你去顺天府毁尸灭迹,让你去替她背黑锅,然后她再假惺惺的跑到我府上,让我带人去救你,真是一箭双雕啊,既保障了她自己的安全,又离间了我和李舜”,说到后头,他不由捏紧了案上的长剑,关节泛白。
舞青霓不由缩了缩脖子,梅荨也太可怜了,竟然被人误会到这种不堪的地步。她重新靠到青色素面迎枕上,举腕闲赏那只可爱的珊瑚手串:“随你怎么想,反正我跟梅荨是一伙儿的,一生俱生,一死俱死,你瞧着办吧。”
相比舞青霓的松闲,高湛却是霍然起身,面色紧敛:“是梅荨救过你的命,你知恩图报,还是她用什么威胁你,你不得不从?”
“没有哦,我是心甘情愿的”,舞青霓辞气不变。
高湛伫立在原地,目光冻住了一般。
舞青霓眼珠子转了转,坐起身子,顺带似得道:“你要弃暗投明么?”
高湛没有丝毫迟疑,嗤之以鼻道:“一身岂可侍奉二主?大丈夫岂可折节?莫说我不会,即便我愿意,荣王恐怕也不会信任我。我可以背叛第一次,就能背叛第二次,这样的人他会重用么,只怕他只会在背后嘲笑我。”
舞青霓挖了挖被震痛的耳朵:“高大人,请问您老贵庚啊?”
高湛一头雾水:“什么?”
“我说你像个老头子,顽固不化,不懂变通,迂腐,愚忠,还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舞青霓白了他两眼,“我明明说的是弃暗投明,你耳背啊,要是照你这么说,那杨业、魏征、秦琼,还有……呃……想不起来了,反正很多很多,难道他们都跟你说的一样是折节变志么?”
高湛面色微凝,默了片刻,辞气带着几分落寞:“今晚你说的话,我就当一个字也没听到,以后,你也不必跟我说这些”,说罢,便取过长剑,转身离开了。
原以为舞青霓住到了自己府上,她就近在咫尺没有距离了,可没想到他们之间还隔着立场,隔着礼义,隔了千山万径这般远。
丁伯这是在听墙角么?高湛不禁微微有些尴尬,干笑道:“丁伯,这么晚了还没睡啊?”
丁伯老胳膊老腿的也跑不动,被人撞到实属意料之中,他佝偻的身子躬了躬,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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