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锦  第90页

满庭芳的红漆大门前,马轿簇簇,车水马龙,一派灯红酒绿之象。
门口两个穿红着绿的女子斜倚在门边,婀娜多姿,笑容嫣媚,挥舞着手里的彩云捐纱迎来送往。
“呦,池大人,您可是大忙人,今晚怎么想起我们这些姊妹来了”,倚在左侧门边的妙龄女子望着正朝这边走来的玄裳男子,娇嗔道。
“池大人,您来的可真是时候,七羽妹妹昨儿个还跟我们聊来着,说您要是今儿再不来,她从今往后就再不理你了”,另一个女子操起手,笑盈盈地道。
那男子一身玄裳皂靴,腰间那条墨色宽带的中央嵌着一枚方形白玉,在锦衣华服的人川中显得别具一格,尤其是他面上不苟言笑的神情与那双亮如鹰隼的狭长眼睛,总让人觉得他是来此处履行公务而非寻香觅玉的。
“池大人,您快进去吧,七羽还在宝妆阁等着您呢”,左侧门边的女子虽跟他打过许多罩面,但对上他那张冰块似的脸。还是不敢太过放肆。
前头一位穿着华贵,头戴玉簪的年轻公子在听到姑娘喊“池大人”时,不由回头看了一眼,面上笑容登时一僵,忙闪到右侧暗处回避。请他先行。
大洹的避让制度,一般是,品近者行礼,位卑居西,位高居东,品级相差二三者。卑者下,高者上,品越四级,卑者下拜,高者坐受。而三品以下者遇到超品级的公侯才需要趋右让道而行。
被她们唤作池大人的人面上依然漠然,不发一言的跨进了门槛,往西边的宝妆阁去了。
“裴六公子,您最近可是来的勤快呀”,左侧的女子对方才避让的男子笑道。
还未等他开口,另一位女子便以手遮目,左右眺望一番,惊奇地道:“真是稀罕呀。今儿居然没有见到裴七公子,往日不都是您二位爷儿一块儿来的么,哎呀。说起来,裴小公子好像有一段时日未来了。”
“这小子也不知道在哪里绊住了脚,成日家的不见踪影”,裴家六公子随意挥了挥手,“不管他,爹娘都管不了。是个没笼头没鞍的马”,说着。就要跨进门内,忽的。又伸手拧了一把左侧女子凝脂般的腮帮子,大笑着往西边走了。
“真是同人不同命啊,七羽可是才来一个月啊”,右侧的女子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沁春园的姑娘一来,全把我们挤出去了,想当初我们在这个坊子也是数一数二的,可是你瞧瞧,这会子都沦落到当大头兵了,嗓子都要喊哑了,也没口水喝。”
“没办法,沁春园来的,不但长得标致,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些公子哥果然还是喜欢玩雅的,好比七羽,诗词歌赋什么不通?一来就是咱们这儿的头魁,听说她可是舞青霓的关门弟子,京城除了舞青霓以外,就是她还能跳霓裳羽衣舞了。”
“现下京城都传遍了,说舞青霓住到了高湛府上,我的老天爷,高湛可是锦衣卫指挥使,出了名的铁脸呀。”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管他什么铁脸白脸,只要是个男的,就会拜倒在我们女子的石榴裙下,只是没想到,沁春园的两位花魁,竟然都跟锦衣卫搭上了关系。”
“可不是么,要是单论银子,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比池枢财大气粗,他能独占七羽,都是大家畏着他罢了。”
锦衣卫是皇家亲卫,所属衙门南、北镇抚司等闲之人都不敢靠近,还有令人谈虎色变的诏狱,享有单独的抓捕、审问、审判的权力,可谓握有天下人的生杀大权,且他们直接听命于君上,所以京城人一般都不敢招惹锦衣卫,包括那些有钱无权的公侯之家。
门前的两位女子还在你一句我一句说的热闹时,池枢已经到了西边的宝妆阁了,这所楼阁独在花园一角,一般是被寻香客以最高价包满一个月的姑娘方会栖于此处。
这所园子比起前院的热闹来,简直是清寂,静的都能听见果子落地的声音,园子里干枯的枝条上都被绑上了五色缤纷的云纱花,浅白、雅紫、柔粉、潋滟交错,在满园的琉璃灯火中,更显的如霞似锦,宛如仙境。
临近冰湖的一角,一座重檐翘角的二层画阁掩映于锦霞之中,从里头飘出的洞箫声,随风散落,轻轻悠悠,秀雅如水流潺潺,偶尔有一个短促的回旋,如雁穿薄云,鱼游青荇。
池枢立在鹅软石砌的花径上,仰头静望。
二楼的红漆外廊上,一抹妃色倩影倚栏弄箫,袖袍习习,乌发翩翩,不禁令人忆起“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一词。
寒风吹过,枝影摇曳,越过池枢的脸上时,沉沉一暗,复又明朗。
池枢提步上了宝妆阁。
听见脚踏木板的“笃笃”声,箫音戛然而止。
“池大人”,七羽执着一管斑竹箫,远远地欠身施了一礼,螓首浅低,大有一种“妆罢低眉问夫君,画眉深浅入时无”的娇媚柔姿。
池枢不急不缓地走到她的跟前,扶着她柔软无骨的右臂,温声道:“最近衙门里公务繁忙,许久未见你,你倒是清瘦了一些。这些日子过的不好么?”
七羽退了一步,似要拉开与他的距离,酥手却若即若离的擦过他的胸前,嫣然道:“方妈妈带我很好,吃的穿的也是整个园子最好的。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只是有些想你罢了。”
池枢唇角轻扯,坐到了外廊的红漆坐凳上。
“今儿这么晚才过来,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七羽坐到他身旁,玄妃二色的衣角交叠在一齐。“所以也没备下什么酒菜,身子也懒懒的,妆也未上,发也未梳,让你见笑了。”
“这样就很好。我不是来吃什么酒菜的,就是过来看看你,你也不用忙前忙后”,池枢揽住她瘦削的双肩,“眼下,你是满庭芳的招牌,来这里也未满两个月,不管我说什么。出多少银子,方妈妈也不肯放你出来,有契约为凭。即使我是锦衣卫副指挥使也无奈何,只是后悔没早些认识你,否则,你也不用来这满庭芳了。”
“那你让我去哪里?”七羽轻启玫瑰色的唇瓣,笑容柔媚,望一眼便会让人酥到骨子里去。“去你府上金屋藏娇,就跟青霓一样?”
池枢眼底迅疾的掠过一抹冷芒。辞气却仍是温煦:“你不愿意么?我记得你说起她的时候,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欣羡。”
“青霓的个性我最清楚了。她住到高府,不过是避一时之祸,哪里肯真的委身于他”,七羽轻轻扬起白皙尖婉的下颌,琉璃灯火映在她的眸子里,玲珑剔透,仿佛能映照出世间的一切,“我欣羡是因为即使青霓不屑一顾,高湛也仍然会把她当做眼珠子般来疼爱。”
“你就这么了解她么,你不过是她园子里的姑娘”,池枢靠到朱红栏杆上,状似无心的提到。
七羽眼睫轻闪,盈盈话语中听不出任何波澜:“我跟了青霓九年,和墨葵一样是跟她时间最长的,当然了解她。”
“六年前”,池枢做思忖状,“那时候你就在沁春园了么?”
“池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那时候,京城还没有沁春园呢”,七羽俏笑道。
“我很少来这些烟花之地,若不是你,我根本不会来”,池枢辞气轻松,叙着家常话一般,“那时候你在哪里?”
“在教坊司”,七羽笑容微凝,垂眸道,“父亲是京城的一个小官,为人为官清清白白,不敢越雷池一步,却不想飞来横祸,无辜被累,抄家灭族,我便没了籍,充到教坊司去了。”
“既是入了教坊司,又何以能脱身呢?”
“是青霓”,七羽望着天际的那轮缺月,徐徐道,“那时候她虽然只有十六岁,可是聪颖慧谲,胆子也大,九年前,我跟她入教坊司的时间相差不过三日,可她却锻炼的果决刚毅,诗画歌舞,琴棋酒茶,无一不通,无一不精,六年前,不知她与教坊司的秦执事达成了什么协议,秦执事竟然同意放她出去,建沁春园这个坊子,还允许带我同去,不过,即使如此,我与她也还是脱不了乐籍。”说到后头,微带着几分落寞。
池枢似乎并未察觉到,只道:“难怪你如此了解她,可她为何要带你离开教坊司呢?是因为看出你不是池中物,才带你去壮大沁春园的牌坊么?”
七羽咬唇默了片刻,缓缓地望向他,眸光中带着几分冷冽与凄楚:“你果然是为了调查青霓才接近我的。”
池枢窒了一下,沉默片刻,毫不掩饰地道:“我希望你能帮我。”
七羽将目光移开,秋水般的双眸盈盈闪烁,唇线紧抿,沉默良久:“所以我如此欣羡青霓,如果我帮你,你会带我离开这里,实现你的诺言么?”
池枢踯躅片刻,辞气坚毅:“会。”

  ☆、第一百一十八章 银票

她的声音很好听,即使带着几分凄楚与愠怒,也仍如玻璃珠子落瓷盘一般。微微轻颤的双肩,宜喜宜嗔的姝容,琉璃般堆砌的人儿,不管谁见了,都会软到心窝里去。
池枢忍不住将七羽抱入怀里,宽厚有力的手掌轻抚着她柔黑如缎的发,温声道:“我会遵守我的诺言。带你离开此地,并摆脱乐籍,但是你知道。以我现下的能力还办不到,除非……”
“我明白”,七羽轻轻推开他温暖的怀抱,起身回望满园的璀璨,乌发在寒风中翩翻,“你不必多说,既然我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就绝不会反悔,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也会尽我所能成全你,可我并不是要你什么承诺,我只是希望自己以后的日子可以平凡美好一些,你在不在我身边。这个问题本身就是奢侈。”
“你迈出的这小小一步,对我来说却是一大步”,池枢负手,与她并肩俯瞰园中精致,“我的心思唯你懂,也唯有你知,你万万不可告诉他人,否则,我会输得一败涂地。”
七羽轻轻阖上了眼。似要掩住满心哀伤。
原来他如此不信任她。
七羽默然无言,转身走到方才的栏杆前,执箫嘬唇。箫声呜咽,如泣如诉。
池枢虽不善音律,却也听得出曲中哀戚缱绻之音,可他却不明所以,只当是女子本性柔弱,方才又提到了她飘零孑然的身世。才会一时感伤。
池枢仅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起身离开往城南的本司胡同去了,没有打招呼,也没有觉得不妥。
这里是他花钱买下的地方,比客栈还随意,想来便来,想走自然便走。
七羽望着空空荡荡的阁楼,唇边的箫管冷硬如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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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府的正院依然是一派箫疏,除了一庭皑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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