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叙着话,身上并不见身为一国太后该有的威仪或是威慑,她的神情也是温和的。但慕扶兰却看得清清楚楚,从谢长庚离去后,她的两道眼神便再也没有离开过自己。
她知道刘后在观察着自己。她那双厉害的眼,绝不会放过来自己的任何一个细小的眼神和动作。
即便没有方才谢长庚的那一句话,慕扶兰也知道,这绝对不是自己可以展现机灵的时刻。
但她也不能表现得太过愚蠢。那样只会惹来对方的疑心。
过犹不及,她明白道理。
她一句一句地应着来自刘后的问话,既无聪慧之相,也不至过于蠢钝。
一个被家人呵护长大,涉世不深,泯然于众的中人之材而已。
刘后和她说了些话,忽然问她是否想念姑姑。
慕扶兰点头。刘后便赐她恩典,叫杨太监带她,先去参拜慕后的神位。
幕后身为先帝元后,死后起初,灵位自然供于太庙。几年之后,一场火灾却将供着慕后灵位的那间配殿给烧毁了。此后内廷筹划重建,却因为种种耽搁,工事一直不成,时间长了,便再也无人过问。
如今她的神位依然还列在后殿,那里是给身后获得超越生前份位的荣哀的后妃所设的配殿。
慕扶兰被杨太监带着,走进了那间阴森的后配殿,跪在姑姑的灵位之前,焚香祝祷。
她回到刘后面前,眼角还有些泛红。
刘后和她追忆了些元后当年的旧事,面露唏嘘之色,叹息道:“想当初,你姑姑母仪天下之时,本宫不过一贵妃而已。思及她种种贤良淑德,本宫至今还是记忆犹新。可惜天妒红颜,竟叫她早早去了。本宫与你姑姑情同姐妹,往后,你有何所想所求,尽管告诉本宫。”
慕扶兰眼圈红了,面露激动之色,“噗通”一声,双膝弯曲,跪在了她的面前。
“太后,扶兰便斗胆开口了。姑姑灵位本当位列前殿,但听说后来重修明堂之时,工事一再坍塌,礼官说陪享之人命格不祥冲撞所致,才耽搁了下来。”
“必是他们弄错了,姑姑怎么可能命格不祥?太后仁慈,倘若开恩,想想法子,帮着将姑姑迁回前殿,扶兰感激不尽。”
她说完,眼泪扑簌簌地掉落。
刘后一口答应,说自己会想办法,叫她起身,又安抚她,慕扶兰方转泣为笑。
这一天,慕扶兰被刘后留到了傍晚,赐她一道用了饭,才叫人送她出宫。
冬天白昼短暂,慕扶兰回到宅中之时,天已黑透。
谢长庚还没回。她进屋,抬眼就看见昨日那柄悬在那里的剑,已是不见了。
应该是被谢长庚给收走了。
她盯着那面空了的墙,在原地站了片刻,白天在宫中,面对刘后的百般试探,自己装痴作呆,压在心底里的种种情绪,在这一刻,突然间翻涌而起,潮水一般,将她整个人淹没了。
昨夜一夜没睡,这个白天,又是在漫长的提防和虚情假意中度过,她感到疲倦无比,泡了个热澡,出来,早早睡了下去。
可是一闭上眼睛,她便又再一次地想起了她的熙儿。
从她重新睁开眼睛的那一天开始,几乎没有哪一夜,她不是怀着对熙儿的刻骨思念而睡去的。
每一次,在梦里和熙儿的相见,醒来,便不过是增了一分她的悲痛和对谢长庚的怨恨。
她自己的前生,纵然早早死去,死状不堪,但在那寄身长明灯的漫长十年里,比起怨恨丈夫的无心无情,她更多的还是厌憎自己。
他本就是那样的一个人。
上辈子,在他们相处的第一个夜晚,他对她曾展现过的温情和喜爱,或许都是真的。
他大概也不曾真的忘记老长沙王对他的知遇之恩。
当目睹她最后的死状,那一刻的他,或许也是有过愧疚的。
但也仅此而已。
当那些变成他登顶路上的阻绊之时,所有的温情便会被彻底地撕掉。
在她十三岁那年,从君山老柏旁的山道上走过的那个青衣少年,不过只是一个背影罢了。
那个因利登门求亲,野心勃勃,逐鹿天下的江河巨寇,才是真正的谢长庚。
要恨,就恨自己的愚蠢软弱,滋养了他骨血里的自私和无情,它们最后才化为利刃,断送了她的一生。
直到最后一刻的到来。
当亲眼目睹熙儿自刎于自己的长生牌位前,那一刻,她才深切地感受了何为绝望的悲痛和无解的怨恨。
也是那一刻起,她真正地恨起了谢长庚,这个曾是她少女梦中人的男子。
熙儿就那样没了,带着对他的生身之父的怨。
哪怕自己重新获得了新生,一切都能重来,现在的这个谢长庚,他的双手,也未曾沾染上熙儿的血,她也不会原谅他的。
因为熙儿,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生生世世,无尽轮回,永远都不会!
慕扶兰记得清清楚楚,熙儿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会来陪伴她的。
她已经再世为人了。可是她的熙儿呢,他现在又到底在哪里?
那种从她梦醒归来之后,心口便仿佛被挖去了一块肉的熟悉的疼痛之感,再一次地向她袭来。
她蹙着眉,闭着眼,在梦中也痛苦地蜷起了身子,像个初生婴儿那样抱紧双臂,紧紧地将自己蜷成一团。
“醒醒!”
遥远的耳畔,飘来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
她感到有一只手,仿佛拍过自己的面庞。就如同记忆里,熙儿小时候醒来,用他小手触她脸庞的那种感觉。
“熙儿!”
她大叫一声,猛地睁开眼睛,便对上了一双正俯视着自己的幽暗眼眸。
她满头满身的冷汗,长发紧紧粘在她的面庞和脖颈上,脑海里是片刻的空白。
一时之间,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面对着何人。只是睁大眼睛,眼眸里残留着来自梦中的痛楚,在烛火静静透入罗帐的一片昏光里,茫然而空洞地和床边那个正俯身下来看着自己的男人对望着。
“你梦见了什么?”
“谁是熙儿?”
谢长庚看了她片刻,视线掠过她依然紧紧自己蜷抱住的身子,语气平淡地问道。
第17章
熙儿是她的孩子。
无论何时,她也舍不下的那块心头之肉。
慕扶兰和床边这个俯视着自己的男子对望着,一动不动。
谢长庚盯着她的一双眼眸。
她那两道原本还带了几分仿佛源自梦魇痛楚的空洞目光,变得渐渐清明了起来。
最后,仿佛终于认出了自己是谁,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慢慢地松了身子,向里翻了个身,再次闭上眼睛,似乎又睡了过去。
方才一进来,他就听到床里传出一道来自于她的低低的呻吟之声,那声音听起来充满了压抑的痛苦和悲伤,如同哭泣。
他便走了过来,见她竟是梦魇住了,双眉紧蹙,满头冷汗,睫毛不停地颤抖,两只胳膊抱着她自己的身子,整个人在床上紧紧蜷成一团,看起来极其痛苦。
虽知她厌恶自己,但看她如此模样,一时也是不忍,还是出声唤她,最后将她拍醒了,却没想到在她临醒来时,忽然唤出那样一个名字。
谢长庚盯着她向着自己的一片沉默后背,脸色慢慢地冷了下来。
他也没再追问,站直身体,转身便出了屋。
他去了书房,半夜回,关门后,自己从箱柜里取出一床铺盖,铺在对床而设的那张榻上。
榻是为坐而设的,不够长,勉强可睡。
他躺了下去。
一夜无话。
接下来的几天,刘后频召慕扶兰入宫相伴。那些在京官员的夫人们得知谢长庚娶的长沙王女慕氏抵达京城的消息,少不了陆续登门造访。
慕扶兰白天忙于应对各路人马,晚上和谢长庚同居一室,床榻分眠,他也早出晚归,彼此暂时算是相安无事。
没几日,便到腊月初八了。
这几年,刘后逐渐开始热衷神佛,不但广布善缘,在她所居的宫中频做佛事,一年当中,逢四月佛诞、腊月初八这两个日子,更要出宫,亲自到敕建护国寺去礼佛。
今日便是刘后去敕建护国寺礼佛的日子。
从皇宫到城外的护国寺,一路的驻跸事宜,不容半点疏忽。出行的护卫之事,落在了谢长庚的身上,由他担任统领。刘后为表虔诚,五更就要动身出发。谢长庚在三更时分,就已起身走了。
刘后礼佛,自然也少不了带着近侍和命妇。
慕扶兰就在随驾之列。
谢长庚走了后,慕扶兰一直醒着,到了四更多,也起了身,洗漱穿衣完毕,随意吃了几口早点,带了两个侍女,一道坐上马车出了门。
谢宅离皇宫很近,穿过两条街道就是了。
慕扶兰到的时候,天色还是黑咕隆咚的,但刘后要出宫经过的那座皇宫西门之外却火杖通明,亮如白昼。身穿甲胄的御林军们早已分列在宫门两侧。一辆又一辆的豪车,在车轮碾过地面发出的不绝于耳的辚辚声中,载着如今上京地位最为高贵的一群妇人不断聚到这里。各家奴仆在执事太监的指挥下,依照分位将马车停在指定的位置,列队恭迎刘后出宫。
节度使是外官,二品之职,按照序位,慕扶兰的马车原本应当列后,但执事太监一见谢府的马车到了,立刻笑脸相迎,引到前头靠近宫门的一个位置停妥。
天气严寒,早早出门在这里枯等刘后出宫,对于这些平日养尊处优的命妇们来说,不可谓不辛苦,但能获得随刘后去往护国寺礼佛的机会,却又是件值得夸耀的体面之事,各家各府的夫人们,非但不以为苦,反倒争以为荣。
谢长庚得刘后赏识,这人人都知。连他娶的夫人,据传言,原本应当见恶于刘后的长沙王女慕氏,入京才几日,便也数次得蒙刘后之召宫中作陪。爱屋及乌,荣恩之巨,可见一斑。今早礼佛出行,又如此安排慕氏的随驾位置,更是佐证。
慕扶兰人坐在马车里,也知自己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她接了同车侍女递来的一只暖婆子,闭目靠在座上之时,听到谢府管事在车外说道:“翁主,齐王妃叫人给您送了张裘盖过来。”
慕扶兰睁眼。
侍女开了车门。
一个管事手里捧了张狐裘,站在车前,躬身笑道:“我家王妃说,上京这边冷得厉害,翁主在南边住惯了,王妃记得翁主小时就怕冷,她车里正好多带了一张,叫小的把这个给翁主递过来。”
齐王赵隆是诸多藩王里和皇帝关系最为亲近的宗室之一,早年长居上京,刘后掌权后,和宗室关系紧张,他也回了封地,但仍然主张和为上,一直周旋在刘后和众多藩王的中间,也算望重,这几年,刘后为表对齐王的恩,准齐王每年入京参加宗庙的年祭。
齐王妃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