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过最前一人还未触到门板,居然就有个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鲁太师,相逢不如偶遇,进来喝杯茶如何?”
这人的声音悠扬、清朗,如珠玉相击,煞是好听。可是鲁太师一听之下就目眦尽裂,厉喝一声:“是你,竟然是你!”
在鲁宏远看来,祖父脸上的肌肉突然扭曲,连眼睛都布满血丝。鲁太师脾气向来不好,可像这样勃然大怒却是少见,他年事越高也就越注重小心保养,极少有这样冲劲上头的时候。
鲁宏远想伸手去扶,鲁太师却挥膀甩开,大步往屋里走去。
“祖父!”
众人一拥而上,将鲁太师护在中央,就这样进了屋子。
这里满地都是尸体,横七竖八,几乎占掉了所有空间。鲁宏远一眼扫过就数出一共八具,除了方才抢进屋里的那四名手下,还有另外四人也早就断了气。
屋里空间小,陈列也简单,除了一张小床之外,就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木椅。
现在就有个人坐在椅子上,还跷起了腿,神情惬意。他长得很俊,像画里走出来的谪仙,不沾凡尘俗事那种,放在这杀人现场是一百个不协调。
他身边的桌上坐着一个胖娃娃,虎头虎脑,眼睛很大很亮,鼻子很挺,正抓着他的袖子玩耍。
鲁宏远瞳孔骤缩,提起全副警戒:“你是谁!”
派进这里的人里包括一名修行者,却也同样被悄无声息地干掉了,若非用出别的手段,此人修为可怕。他正想将祖父带出门去,鲁太师却哼了一声:“你不认得他?他是魏国国师!”
鲁宏远脑海中顿时嗡地一响。
眼前这个,赫然就是所有峣人不共戴天的仇敌——魏国师云崕!
鲁宏远终于知道祖父为何愤怒至此了。这人使阴谋诡计杀了峣王父子,引魏军血洗印兹城,甚至魏王还发下屠城令!若非新夏女王横插一脚,印兹城早就成了鬼域。
冤有头债有主,这一切都要算在云崕头上。
云崕笑道:“慕名多时,今日有幸一会,云某以茶代酒,敬太师一杯如何?”抬起桌上茶杯,一弹指推了过来。
他自有本事令这茶杯飞得又平又慢,仿佛是被人端到鲁太师面前,那里头的茶水还热气腾腾,没洒出半滴。
他奉来的茶,鲁太师哪里敢喝,伸拐一把打掉,怒喝道:“这一切都是你捣的鬼!”
“敬酒不吃吃罚酒。”云崕端起身边的杯子轻啜一口,“可惜了这样的好茶。”
鲁宏远抢上两步,云崕却伸手抚着孩子的顶发:“再上前,我可就不客气了。绕到窗下那两人,也撤回去。”
莫看其手修长如玉,这么一按下去,壮年男子都要头骨尽碎,更别说是两岁大的孩子。鲁家人立刻停下动作,鲁太师却目光闪烁:“笑话,这又不是真正的小王孙!苗家血脉早被女王救回岩湖山庄。”
“你不知道?”云崕似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苗涵声岂非一直都在你手里?你不知道,那这世上还有何人能知?”
鲁太师沉着脸道:“老夫不知你在说什么!”
云崕啧啧两声:“罢了,他既不是苗涵声,留着也无用。”扣在孩子头上的五指屈起,就要用力捏下。
“住手,快住手!”鲁太师大急。他可是知道这厮杀人不眨眼,哪会顾虑对象是不是幼童。
云崕笑了:“现在,你确定他是苗涵声了?”
鲁太师长叹一声,捺下满肚子火气,终是道:“你要作甚!”
既然晗月公主身边那个小公子是假的,真的苗涵声当然就在这里,就在云崕手中。不排除这个也是赝品的可能,但万一是真的呢?
人死可不能复生,鲁太师冒不起这个险。
“还要感谢你将孩子从岩湖山庄偷出来,在这里要杀掉他可容易多了。”云崕耸了耸肩,“你瞧,我忽然想到,只要杀掉苗涵声,苗峣的血脉从此断绝,你心心念念的复国大业也就打了水漂呢。”
这个两岁大的奶娃子是峣王室存世的唯一血脉,有天然的号召力。他在,峣国才有复国的希望;他要是死了,峣地贵族就是一片散沙,再也凝聚不起来。即便这里日后还有变革,那也是大小贵族各自为政,将这里分割为无数小国。
这是鲁太师最害怕看到的。
他死死盯着云崕道:“魏国想要什么!”
第536章 镜花水月
云崕是个可怕的对手,最重要的是,这人从来不做无用功。他若是有心想杀苗涵声就用不着等在这里,也用不着跟鲁太师废话这么久。
眼下只有满足了他的要求,苗涵声才能活着。
“你们在魏国布下的反抗据点,一个个说与我听。”云崕淡淡道,“别想造伪,我已掌握得八九不离十,只需要你来印证而已。”
要是全盘托出,鲁太师知道魏境内的手下和友军就会面临极尽血腥的大清洗。说不定西峣的反抗势力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没有余力反抗暴魏。
可是苗涵声要是现在就死了,复国的希望也就应声破裂,鲁太师目光游移不定。
如果云崕手里这个孩子也是假的,被他出卖的战友可就要白白牺牲了。
如果是真的……
云崕等了一小会儿,也见到他眼底的煎熬,干脆笑道:“这样,我换个问题好了。你和燕王约定,什么时候动手?”
突然扯上燕王,鲁太师一怔:“什么意思?”
云崕懒洋洋道:“东西两片峣地有不少州郡暗中操练乡兵、扩充军备,虽然你们做得隐蔽,每营数量不多,但加在一起也超过三万之数。嘿,你们是打算在燕魏开战之际就拥兵自立吧?可是三万人的吃喝、药物、武器,每天都是一大笔开销,并且往后这个人数必定还会增加。现在峣地收上来的税款都归新夏所有,要没旁人资助,你们哪来的钱?”
鲁太师沉着脸,不吭声。
云崕接着轻笑道:“现在肯慷慨解囊的,大概也只有燕王了。他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到时候我大魏忙着对战燕国,无暇去管你们,而你挟苗涵声带兵复峣一呼百应,又可以搅得新夏疲于应付,就抽不出手来支援魏国共同抗燕。”他摇了摇头,“那老小子人傻钱多,总是不学乖,这一招总共也没生效几次,却是反复用了又用。”
话虽如此,可是两人都明白,燕国远在南陆,和新夏之间可是隔了整整一片海洋。燕王若是想操控局势,若是想给自己在未来的大战中减少一个强敌和干扰,那就只有再施借刀杀人之计,假手鲁太师这样的前峣遗老去举事,想方设法给魏、夏两国添堵。
也正因看清对手这一层战略目标,云崕才要将峣地反抗势力这颗毒瘤尽早拔除,以免越养越大,终至日后择机爆发。“所以,燕王给了你多少钱,让你什么时候举事?”
鲁太师嘴闭得紧,云崕手上微一用力,小娃吃痛,顿时放声大哭。
“住手!每季三百万两!燕国何时开战,我怎会知,你何不问他!”鲁太师额上冒汗,不敢停顿,“莫伤孩子性命,别忘了你们和新夏有协议!”
“这时候,你倒想得到新夏的庇护了?”云崕轻笑,“可惜协议内容只规定了两国互不侵犯,没说我不能在这里杀人。再说——”他拖长了语音,“杀掉这小东西就能解决内患,你们女王还应该感谢我。”
鲁太师颓然道:“我认栽就是。你将他安安全全还予新夏女王,我鲁闻达立刻前去自首!”
正说话间,趴在桌子边缘的苗涵声立了起来,可是一个没站稳,倒栽冲掉落。
眼看他就要脑瓜着地,云崕抢先抓住他的小腿,倒提起来。
机会!
一直默不作声的鲁宏远打了个手势,隐在窗边的修行者早就掐好了诀,闻讯催动,云崕足下的地面立刻变作泥淖。另外两人飞扑上前,一个抢孩子,一个挥刀向他斩去。
太师府里有人才,这几人修为精深,配合亦是天衣无缝,一时间陋室内尽是雪亮刀光。
云崕做出来的举动却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他想也不想,迳直将手中的苗涵声甩向对手刀锋!
这么个小嫩娃子,一剖就成两半了。对面那人骇然收刀,好不容易将他抱在怀里,一低头竟然见到苗涵声向他咧嘴一笑。
那笑容可没有娃娃的天真无邪,反而充满了奇诡味道。
他直觉不好,可还未来得及将孩子甩开,胸口已然传来爆炸般的剧痛。
紧接着他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苗涵声”将手中兀自跳动的心脏扔掉,迳直扑向窗边的修行者,动作迅猛如箭矢,哪还有孩子的蹒跚?后者仓促拔剑应对,剑尖与孩子手心相击,竟然发出“锵啷”一声脆响,如金铁交鸣。
异变骤起,鲁家人立知不对。鲁宏远大声道:“是陷阱,撤退!”
这孩子既是假的,他们就没必要停留于此。
云崕一掌将边上那人打飞出去数丈远,一边微笑:“几位留步,戏演完了还得谢幕呢。”说罢,手上打了个响指。
“嗒。”
声音刚落,周围的景色忽然模糊,就像海市蜃楼突然解体。房子不见了,忽然有强光照进眼里。
鲁家人怔神不过两息,此地仿佛换了人间。哪还有什么夜色深沉,哪还有简陋农舍,哪里还有远山和谷地!
大家都站在一片宽敞的广场上,准确来说,是站在一块土台上方,比地面高出些许。
广场上张灯结彩,土台周围水泄不通、挤满了人。
有大人、有孩子、有妇孺,相似点是多数人手里都提着灯笼,瞬也不瞬地望向土台。
他们的眼神,一言难尽。
偌大的广场上鸦雀无声,仿佛落针可闻。
鲁家人震惊之余,仿佛还听到不远处有水流的潺潺之音。
鲁太师喃喃道:“这里是、是……”他目光一转,就与台下的新夏女王四目相对。
她就坐在那里,盛装华服貌若天人,满面微笑地看着他。
不须言语,她的眼神就说明了一切:
你输了。
鲁太师心里忽然响起孙女说过的话:“今年戏台子……选了薛家的大院……”
薛家就在湖边,峣人入侵时院门和院墙都变作残垣,人也死光了。官方回收这套大宅后,干脆将大院剩余的墙体拆掉,变作了今年举办灯会的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