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婚  第42页

。虽然您也在上课时鼓励过我们走出校门,毛遂自荐,勇于尝试。可是我们的新校区在远郊啊,附近只有青山绿水,没有您说的电台电视台、报社杂志社,甚至连店铺都没有。从学校到市区需要坐近两小时的公交车,因为偏僻,也不敢回校太晚,反正兼职只能是奢望。
  暑假的时候,我也在我们家乡找到了一个兼职,是去推销电视机。本来我觉得自己没问题的,可是真正干了才发现,电视型号、功能、原理我永远都一塌糊涂,说不清楚。好不容易干了一个月,拿了一点钱,可是找工作的时候人家说这种社会实践经历根本不能算数。老师,这是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是个废物——我那么努力地念书,可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四年过去,我究竟学到了些什么?
  老师,我很喜欢看您的博客,我记得您那时候说过:想死,是因为还没长大——因为还年轻,走的路还不够多,美好的未来还那么模糊,所以才以为短暂的窘境就是永恒。可是,老师,我没有勇气等到长大了。我家在农村,如果我高中毕业就去打工,这会也能养父母了。艺术学院的学费那么高,我凭着好奇和兴趣来了,每年花那么多钱,却没有办法回报我的父母……老师,我都不敢想,我们村好不容易考出来一个大学生,如果我找不到工作,我要怎么办?我还有脸回去吗?
  老师,我真的要走了。走之前,很多话想说,却不知道该说给谁听。就这样写给您听吧,因为总觉得您是真心对我们好的,您心疼我们。可是这一次,您不用心疼我了,我辜负了大家,不值得别人心疼的。这些话说出来,就好了,就该走了。虽然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说了些什么,也好像还有很多语无伦次的东西说不清楚,但是就这样吧。
  老师,祝您幸福。您是好人,上天会保佑您。
  永别。

  顾小影轻轻、轻轻地,把信纸放到江岳阳的办公桌上。
  她看着信纸上的折痕——新的,折了没有多久。她都可以想象,锦西在折这封信时,内心会有怎样的温柔与忧伤。以及,怎样的绝望。
  有液体,就这样落下来,打在信笺上。湿了,她用手一抹,纸上就留下洇湿的一团。
  顾小影知道,即便将来水分蒸发,这里,也会留下一点粗糙的褶皱。
  从来没有什么,可以真的消失无踪。
  伤害不可以,泪水不可以,就连生命也不可以。
  如同锦西——锦西、锦西,倘若你离开,你的父母、你的朋友,还有收到这样一封信的我,都要怎么办?
  三月,内陆城市的气温在下午两点时升到了最高。
  汗水大颗大颗地落下来,许多次,跑不动了,顾小影都想坐下歇会儿,可是一想到那个总是带着羞涩笑容的女孩子的脸,又咬咬牙,继续在火车站、汽车站的人山人海里找。
  大海捞针。
  顾小影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出来找人之前,江岳阳急了,几乎是掐着她的脖子说:“顾小影你好好想想,你有没有在上课的时候讲过什么地方,什么漂亮的、你想去的地方?你觉得她可能去哪里?她那么喜欢你,她可能就去了你说过的什么地方,你快想想啊!”
  顾小影被他晃得脑袋发晕,好不容易才使劲推开他的胳膊,大吼一声:“我说我有生之年一定要去希腊和西班牙,你觉得她可能去吗?”
  江岳阳愣了。
  过好久,他才慢慢坐到凳子上,慢慢地说:“对不起。”
  他这样说的时候,声音发涩。
  顾小影心一软,眼泪瞬间又涌出来,她捂住嘴,似乎这样就可以挡住哭声。她的头发晕,腿脚发软,只能努力抓住江岳阳的袖子,克制着哭声问他:“怎么办,我们去哪里找?怎么办啊江老师,我不知道该去哪儿……”
  “别急,要镇定,”江岳阳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看站在周围的人,迅速说:“都出去找,所有的男生,所有的老师,去火车站、汽车站、水库、山顶、河边……两人一组,晚上八点在这里集合。”
  十分钟之内,管理系男生和年轻教师们倾巢出动。
  顾小影是最后走出来的,临出来之前,她第一次看见那样的江岳阳——阳光下,身高一米八的高个子男人,略弯下腰,紧紧攥着拳,面容沉痛。看见她看他,只微微苦笑。
  他的声音有些缥缈,一改刚才众人面前的镇定,露出不加掩饰的恐惧。他说:“怎么办,顾小影,这个时候,我居然发现我很害怕。”
  ……
  熙熙攘攘的城市里,顾小影想想江岳阳的表情,再抬头看看湛蓝的天空与身边摩肩接踵的人群,还有人们脸上的笑容,鼻子一酸,泪水已经掉出来。
  那天,顾小影在这个城市的山顶、湖边转了个遍。
  中间管桐打过两次电话,急吼吼地问:“顾小影,你跑哪里去了——”
  话音未落就被顾小影截住:“有什么事情回家再说,我学生丢了,我得去找。”
  说完就挂断。
  她没有给管桐说话的时间,这个时候,除了宋锦西的消息,顾小影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在山顶,风呼呼地刮,顾小影抓住游人、保洁员、公园管理人员……带着哭腔一遍又一遍地比画着问:“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女孩子,比我矮一点点,圆脸,披肩发,挺清秀的……”
  人们总是摇头。
  也有热心的人,陪着顾小影山上山下地找,还有人建议说要去附近的派出所报案,顾小影给每一个好心人鞠一个九十度的躬……
  就这样,从中午到晚上,顾小影失了魂一样地在这个城市里游荡。华灯初上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坐在湖边的长椅上,失声痛哭。
  电话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来。顾小影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接听,江岳阳带着急切的喜悦和难以掩饰的愤怒咆哮着:“顾小影,回系里来!宋锦西找到了,你来替我跟她聊聊!我怕管不住我自己,再一不留神打了她。”
  “找到了?”顾小影忍不住尖叫,喜悦在那瞬间竟然变成一种如释重负的心酸,她几乎是哽咽着说,“等着我,马上到!”
  说完,顾小影几乎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到马路边,拦一辆出租车,直奔五十公里外的郊区大学城!
  赶到系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顾小影马不停蹄地冲进系办公室,一推门,触目就是宋锦西蜷缩成一团的身影,在系办公室的沙发上,无助又可怜。
  看见顾小影,江岳阳如释重负,还没等顾小影开口,他已经大步走过来,拽住顾小影,拖到走廊上。顾小影刚要张嘴说什么,江岳阳已经开口:“根本没跑远,就在那年郊游时去过的水库边上发现的。我说什么她都不开口,精神状态不好,情绪很低落。如果不能让她卸下这个包袱,就算这次找回来了,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顾小影,你去跟她说说话,她信得过你,你让她想开点。”
  江岳阳深深喘口气,压抑住心底的愤怒:“我怕我再说下去,会忍不住给她一巴掌。”
  顾小影抬头看看江岳阳,点点头,没说话。
  再推门进去的时候,宋锦西还是蜷缩在沙发上。不抬头,不说话,整个人就好像凝固了,表情木木的,似乎与这个世界绝缘。
  顾小影也没说话,只是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也是到这个时候才发现,脚踝处的皮肤被高跟鞋的鞋帮磨破了,渗出鲜红的血来。薄薄的丝袜已经和磨破的皮肤黏连到了一起,顾小影小心翼翼地脱下鞋子,再咬咬牙,忍住疼,一把将袜子从脚上拽下来。磨烂的皮肤被生生拽下来的瞬间,顾小影忍不住“嘶”地出了声,宋锦西像是也听见了,微微动了动,却仍然没有抬起头。
  顾小影把脚蜷缩到沙发上,过了很久,待疼痛慢慢过去,她才自言自语地开了口。
  “锦西,我记得你,”她抬头看看对面沙发上仍然蜷缩成一团的宋锦西,轻轻地说,“两年前,就是你给我发电子邮件,问我有没有想过死。那时候你才读大二,学习很刻苦,有点羞涩,每次上课都坐第一排的位置。有时候我丢三落四地忘记拿笔或本子,都是你借给我。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可是我很怕你想不开,所以我写了很长的一封回信,回答你这个问题。再上课的时候,我看见你眼睛里的神采,我就知道,你想开了,你有力量了,你不会再想死了。”
  她闭上眼,靠在沙发背上:“我只是没想到,两年后,你还是会绝望。锦西,是我的错,如果我那时再多关心你一点,一直关心下去,就不会像今天这样。”
  “老师……”宋锦西终于抬起头,声音细小,可是顾小影没有看她。
  她还是闭着眼,似乎记忆回到很久之前:“以前,我有个很好的同桌,她是我们文科重点班的数学课代表。我不如她,我的数学从来没有及格过,所以,连我自己都知道,她是要上重点大学的,而我一定考不上大学。可是我们都没有想到,高三那年我阴差阳错地报考艺术学院——那时艺术生高考不计数学成绩,我别的科目还不错,便顺利地进了大学。而她高考失利,去了南方一所三流大学的金融专业。走的那天,我送她去火车站,她一点都不开心。她说小影你看着,我总有一天要回来的。这个我信——从小,她说的话,我都信。而后来,她也的确回来了,只是,回来的是她的骨灰。”
  宋锦西慢慢、慢慢瞪大眼,死死盯着对面沙发上的顾小影。顾小影还是疲惫地靠在沙发上,闭着眼,一行泪水从她紧闭的眼角一点点滑落下来。
  “那是大三吧,他们学校发展学生党员。她那么要强的人,争不过某些善于钻营的学生干部也就罢了,可她没想到自己连几个曾经不及格的学生都争不过。她去系里理论,可是老师批评她虚荣,同学嘲笑她自恋。她一时想不开,就吃了过量的安眠药,”顾小影的语气平静得骇人,宋锦西倒抽一口冷气,听见她接着说,“可是被发现得早,就送到医院里,洗了胃,活过来了。”
  “躺在病床上,她给我打电话,我一听就急了,隔着那么远的电话线,口干舌燥地给她讲了两个多小时,直到新买的IP卡一分钱都不剩,她才在断线前答应我,说要好好活下去,”顾小影微微吁口气,声音苦涩,“可是谁都没想到,出院后,回到学校里,迎接她的,是老师们上课时动不动的指桑骂槐,还有同学们的冷嘲热讽。所有人都说她疯了,说她自己想死,却还要拿学校的声誉垫背。她快崩溃了,她忍了一个多月,可是这种情况没有丝毫的改善,反而愈演愈烈,到最后,就连别的系的人也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她终于撑不下去了,决定再次自杀。自杀前,她打我的手机,想要和我说点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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