椅子准确无比地撞进了黑影的“身体”,把它撕成了两半,那东西发出了一声像发怒的猩猩一样的尖叫,被铁焊的椅子撕开的身体藕断丝连地黏着一点,晃晃悠悠地挂在一边。
然而随后,那黏着的地方就像是煮沸的水,咕嘟咕嘟地冒出大大小小的气泡,如同午夜噩梦里那个阴魂不散的怪物,两半的身体剧烈地晃动着,口中发出骇人的声音,一点一点地往一起长。
“长到一起了!又长到一起了!”郭长城嘴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叫唤着,也不知是添乱还是添乱。
沈巍只好扑过去,把砸在床头之后飞出去的铁椅子捡回来,然后冲着那怪物的身体一通猛抡。
沈教授人斯文,动起手来可一点也不客气,稳准狠一样不缺,在别人还被恐惧笼罩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时,他已经先下手为强地把那玩意砸成了七八瓣,这才脸不红气不喘地把铁椅子扔在了一边。
病房里顿时静默了两秒。
随后,大庆跳到了李茜的床头上,颤着胡子说:“别愣着,赶快走,这是饿死鬼,椅子砸不死它,你方才不过是仗着这屋里阳气充足,侥幸得手,真激怒了这东西可不是好玩的。”
沈巍抬起头来,跟黑猫大眼瞪小眼了片刻。
“没错你没看错,”大庆一脸严肃地说,“就是我在说话,你已经拿一把铁椅子把饿死鬼都打开瓢了,就先别在这扯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了,快走!”
也不知道究竟是沈巍心理素质太强,还是他接受程度太高,大庆话音没落,沈巍已经如梦方醒地弯下腰,飞快地背起了李茜,情急之下居然还彪悍地跟猫对了句话,沈教授问:“刚才那个老太太呢?”
猫答:“不要紧,她会跟着,不用担心她,那不是人,是个新死鬼。”
沈巍“哦”了一声,彻底抛弃了唯物主义:“小郭警官,跟上!”
郭长城嘴张得大大的,梗着脖子,拗成了一个十分高难度的造型。
沈巍背着李茜,提高音量,又喊了一声:“小郭警官!”
郭长城如梦方醒,八爪章鱼似地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四肢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我……我我我……”
沈巍:“别你了,快给我开下门!”
郭长城的中心处理器已经负载过重烧焦了,完全是按照指令指哪打哪,闻言,连滚带爬地推开了病房的门。
此时楼道里连一丝的灯光也没有了,值班的医生、护士就好像人间蒸发,每个病房都空荡荡的,整个一层,成了个鬼楼。
黑猫以与它体型不符的敏捷跑在最前面开路,沈巍背着李茜,郭长城只好断后。
他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一圈一圈地徘徊,不知道是不是有哪一扇窗户没关好,总是有小阴风在他们周围转,吹得郭长城后颈发凉,这使得他那吓得有些发麻的脑袋慢慢地清醒了过来。
他总觉得,自己身后有什么东西。
第14章 轮回晷 十三 …
可是郭长城不敢回头,小时候因为跟在老人家身边长大,被灌输过不少封建迷信思想,其中就有那脍炙人口的一条——走夜路的时候千万不能回头,否则会把肩膀上的两盏灯吹灭,鬼怪都会来害。
然而尽管郭长城拼命克制着,方才在病房里看见的那一幕却又总是在他脑子里盘旋。他越是想,就越是有种紧迫的恐惧感,总是觉得“那个东西”也许就要追上来了,它看起来可不管别人肩上有灯没灯,那孕妇一样的肚子,那螳螂大刀一样的上肢……郭长城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觉得这样脆弱的脑袋,人家一刀切五个也不费劲。
继而,他丰富的联想能力又回放起了那横陈在小巷子里的尸体——郭长城没有见到真正的现场,只看了照片,那年轻的女孩,被剖开的肚子……就是一个画面已经足够让他做三四个月的噩梦了。
回头……不回头……回头……
回不回头这个问题,已经快要把郭长城折磨死了,他的额头上很快就布满了冷汗。
郭长城抬手擦了一把,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不一会,他就追上了背着一个人的沈巍。
在这种情况下,郭长城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了沈巍,依照本能,他快要扑上去抱住沈巍的大腿喊“救命”了。
郭长城从来不是那种能直面冲突的性格,逃避对于他而言,就像猫吃鱼狗吃肉,简直是根植于基因里的。
现在,他的基因告诉他,沈巍和黑猫中间的位置才最安全,断后的位置说起来很帅,可他已经快要给吓疯了。
而就在这时,沈巍的脚步忽然停了一下,李茜大概是恍惚有些意识,但是又没有完全清醒,在他肩膀上会不由自主地往下滑,沈巍只好停下来,调整一下背上女孩的位置。
郭长城却不知为什么,也鬼使神差地跟着停下来了,他不单没有抢到前面,反而保持着向前看的姿势,在不扭头的情况下侧过身,僵硬地侧过身,眼睛往身后的方向斜了一眼,靠住走廊的墙壁。
这是某种为前面的人警戒的、保护性的姿势。
“我是个警察。”郭长城想起了这件被遗忘了好久的事。
“我是个警察,我是个警察,我是个警察……”接下来,郭长城就像个复读机一样,在心里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仿佛这样念叨着,他就能获得某种荣誉感和勇气一样。
可惜“我是个警察”这五个字显然没能构成一个咒语,除了浪费唾沫,屁用也没有,他还是快要吓疯了。
一边这样念叨着,郭长城一边觉得自己的视线开始有点模糊,他后知后觉地抬手一摸,就迎上了沈巍惊愕的目光。
郭长城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哭了起来。
郭长城觉得自己理解沈巍的惊愕,一个小时之前,沈教授还是个正常的大学老师,一个小时之后,他却已经亲身经历了这么多离奇的事件——会砍人的黑影也就算了,现场竟然还有一只会说话的猫,以及一个被当场吓哭了的警察!
其实郭长城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不过他随即就意外地发现,哭比任何表情都更有助于发泄情绪减少恐惧,至少是比“我是个警察”那句话管用多了,于是他深吸口气,愈发肆无忌惮地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肝肠寸断地抽噎着说:“快、快跑,我、我断后!我、我会保护你们的……”
沈巍:“……”
他目睹了这样多的怪现状,大约是已经麻木了。
保持着这样诡异的队形,转眼黑猫就蹿到了楼梯口,撒丫子往一楼冲去,两个男人带着个昏迷的姑娘快速跟上,沈巍手里一直拿着郭长城的手机当手电用,跑动中,屏幕的光无意中在墙角扫了一下,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郭长城就爆发出一阵非人的惨叫。
哭哭啼啼地还不耽误嚎叫,可见小郭警官虽然是个死宅,可肺活量竟然还不错。
沈巍定睛一看,只见墙角趴着一个孩子……不,也许该说是个胎儿,很瘦小,比普通刚生下来的小婴儿还瘦小得多,大概是个不足月,它顶着稀疏的胎毛,脑袋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挤坏的皮球,露出扭曲碎裂的头骨和脑子,那五官歪着,嘴张着,嘴里没有一颗牙。
它像医学院的标本一样安安静静地趴在角落里,用空洞变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
“叫什么叫!”大庆中气十足地呵斥,“这里是医院,阴气重,这样东西要多少有多少,别跟个乡巴佬一样没见过世面,愚蠢的人类。”
沈巍声音有些干涩地问:“那是什么?”
“没生下来就被打胎的小鬼。”大庆一爪子抓向墙角的小鬼,婴儿发出猫咪一样的哭声,而后倏地不见了,“别磨蹭,饿死鬼快追上来了!”
大庆的前世大约不是猫,是只乌鸦,它话音没落,郭长城和沈巍就同时闻到了那股含着腐烂气息的腥臭味,速度立刻快了一个档。
说话间,他们已经离开了二层住院部,跑到了一楼,而这时,他们身后响起了一下一下的脚步声。
“那又是什么!”郭长城带着哭腔问,难为他这时候脑子竟然异常的清楚,“饿死鬼不是像影子一样吗?怎么会有这么超重的脚步?!”
“我他妈都说过了,这是医院!生死轮回,藏污纳垢,什么东西都有!”大庆冲他大吼大叫,“还有,你歧视胖子吗?超重怎么了!我们胖子不偷不抢不耍流氓,超重挺好的!”
沈巍已经不知道这是他今天晚上第几次无言以对了,他简直不能想象赵云澜平时带着这些员工,究竟是在一种什么样的氛围里干“正经工作”的。
背着个人,沈巍却并没有显出疲态,甚至连气息也不乱,眼看着黑猫又要炸毛,他只好像个面对问题儿童的耐心老师那样,不慌不忙地开口说:“好了你们俩别吵,咪咪,出口在什么地方?”
“别用那个傻名字叫我,凡人!”大庆持续炸毛。
“……神猫,”沈巍从善如流地改口,“咱们好像已经绕着楼道跑了奔跑了一圈了,请问你有什么高见吗?”
大庆急刹车,沈巍差点一脚从它身上踩过去,猛地往旁边错了一步,险险地停住了脚步。
郭长城像只死狗一样地靠在墙上,不住地倒气,间或打几个哭嗝。
大庆伸着耳朵,侧过它那张扁平的脸,在手机的一点微光下,一对猫眼发着幽幽的光。
过了一会,它平静地转过头来说:“我们遇上鬼打墙了。”
沉重的脚步声这一次从他们前面走了过来,模模糊糊的影子打在墙上,影子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仔细一看,却是几十只人形的影子,它们挣扎,扭动,发出无声的尖叫,互相撕咬,彼此黏连……
每一天,都有生命在这里不甘地终结,它们游离于此,逡巡不去,对生者满怀嫉妒,贪婪着那些活人身上的气息,却不能靠近。
总归是人鬼殊途。
那样怨恨、那样绝望……
“跑!”大庆觉得这是它整个晚上喊得最多的一句话,给它一把发令枪,它都快可以去主持运动会了。
三人一猫连滚带爬地钻进了一个小小的储物间里,最后一个进来的郭长城玩命地把门关上,整个人贴在铁锈味浓重的小门上,用身体顶住,直到落锁,他才有时间吸溜了一下哭出来的鼻涕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还活着。
方才有只手已经抓到他脖子,那阴冷的触感似乎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