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厅人打量她的同时,也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回去。
做寿通常都是小辈来见,年长的来的多是女眷,男宾女宾不分席,然几位皇子坐在一处喝酒,女子相挨说话,各聊各的,并不一桌。
遗玉首先注意到的就是正对面的长孙夕,不需要她刻意去找,姿色绝伦的汉王妃到了哪里都是最打眼的一个。
长孙夕正巧也在看她,两人对了一眼,遗玉率先收回目光。
“瞧见没,”程小凤到底还是撸了程夫人的手腕子,坐到遗玉这一桌,下巴尖微指了长孙夕的方向,微低了声音,道:
“理说汉王去年就该回封地上去,恰逢了她有孕,一王府的人便凭此留在京里,那孩子生下来,又借了她身体虚弱之故,就干脆长住在京里头,提也不提要往回返的事,要我说,这哪里是嫁去做了王妃,人家分明就是娶了一位公主。”
长孙夕在今年四月诞下一名女婴,有长孙无忌这个位高权重的外祖父在,又是汉王府上的长女,一生下来便集了万千宠爱,百日宴上,皇上亲自赐名李乐书,又封宜阳县主。
遗玉对长孙夕的近况不多感兴趣,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程小凤碎念,被一双双或讥或笑的眼睛明瞅暗盯着,只当是没有看见,兀自吃酒品菜。
“本宫不胜酒力,先下去休息,你们留下再喝几巡,莫叫本宫扰了兴致。”
宴到一半,平阳借故早退,众人也知她去年大病一场,身体大不如前,便起身恭送。
遗玉原本是打算随后离开,但平阳临走前不甚明显地瞥她那一眼,是叫她明白过来,这事还没完。
果不其然,平阳走后,没多大会儿,刚才还十分和谐的宴席,一下子就变了调子,众人说话声响亮了,隔着几张桌子都能搭茬,且是纷纷朝了一个方向:
“魏王妃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个月。”
“听人说您现住在公主府上么?”
“是借住在这里。”遗玉也不管眼生眼熟,有人问就答上一句。
“哟,这还是真的啊,”刚才那问话的扭过头,声音不高不低地对着邻桌几个道,“瞧瞧,我就说三公主生了一副菩萨心肠吧,唉…这也不管是好的坏的。”
“话不是这么说,偏叫有些人天生就比旁的多上一层脸皮,那也没办法不是?”
“你们又在说笑了,可别叫别人听见,误会了去。”
“误会什么,就事论事罢了,又没挑明了指哪个鼻子。”
遗玉听出这些人话里怪味儿,心下一哂,忽地明白过来平阳为何要她与宴,想必就是让她看看清楚,这人落魄时候对的是怎样一张张嘴脸。
听着四周嘻嘻哈哈,眼里瞧着坐远的几个往遗玉这边指指点点,程小凤心里恼火,不是路上程夫人叮嘱过她不许生事,这手里的酒早就泼到对面几张脸上。
她一扭头见遗玉还在小口地吃菜,一脸的好脾气,登时叫程小凤火气又往上蹿了一把:
“你是不是耳朵塞了,她们这样编排你,你还吃得下去?气死我了。”
遗玉手腕一转,把一块涂了辣的肺片添到程小凤盘子里,轻声道:
“那我又能如何,难道要一个个骂回去?这里是公主府,现在是平阳公主的生辰办宴,她们不懂规矩,我也要跟着丢人现眼吗?”
“嘭”地一声,程小凤将酒杯重重搁在案上,气郁道:
“讲道理,我从来说不过你,可我就是看不惯你这忍气吞声的样子——我出去透透气。”
程小凤揣着一肚子火气,直接拎着半壶酒,起身离席,路过那几个笑声最大的年轻夫人席边,甩了一记眼刀子过去,削的几个闭上了嘴巴。
程小凤走了,程夫人出声宽慰有些发怔的遗玉:“唉,小凤说话,你别往心里去,她也是好心,只是没多考虑你现在处境。”
“我知道。”遗玉点点头,低头舀了一勺杏仁粥含进口中,嘴里发苦。
她何尝愿意做个忍气吞声的人,但顾虑太多,岂容她快意恩仇,魏王府今不如昔,李泰回来之前,她得一个人撑着。
“我也出去走走,这屋里太闷。”
遗玉同程夫人告了一声,便也离席。
宴厅外面直连着一座花园,廊前树下都挂着灯笼,天色已黑,园中被这笼光照的昏黄。
她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往西走了一段,绕到房后面,在一株老槐树下找到了一张竹椅,拿手帕拂过,见没灰尘,才坐了下去,这竹椅造的极合适,她不知不觉躺了下来,靠着椅背,望着头顶上一片深浓的夜空。
“夜晚露重,你坐在这里,不怕着凉吗?”
乍一听见有男子说话声,遗玉还沉浸在思绪中,没能及时回神,待那人影从树下走出来,她才坐直了身子,有些意外地看着来人。
眼前男子,青袍玉带,文质彬彬,负手立在几步开外,并不打算再上前,全无冒犯之意,语调里却带着一点不易觉察的关心。
“…见过杜大人。”
遗玉从躺椅上起身,朝来人施了一礼,从比较遥远的记忆里找出这号人物,对上姓名,她其实整晚都在做这一件相同的事,把生辰宴上陌生又熟悉的面孔同记忆一一联系。
借着月色,杜若瑾将她脸上瞬间挂起的客套看的清楚,眼神微黯,视线落在远处的花圃上,张口道:
“你若是不介意,还唤我一声杜先生吧,总有一场师生情分,比那杜大人听着顺耳一些。”
遗玉听出他话里自嘲,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论相识,也有五六年光景,当初她大哥出事后,杜若瑾没少帮忙,就连她大哥最后一封“遗书”,都是借由他转递到她手上。
然而这两年不曾来往,早就生疏地仅比路人,她自己淡忘了这位兄长的故交,对方却还记得,颇有些忘恩负义的味道,确是叫她羞愧,于是就从善如流地又礼了一回:
“杜先生。”
杜若瑾满意地点点头,觉得气氛不那么尴尬了,才问道:
“你是否听闻,《坤元录》的底稿被太子殿下收走?”
“咦?先生也知道这回事?”
“嗯,这画册的部分是我在主事,因耗了心力,怕他们搬来搬去弄丢失毁坏,就向太子请下了这份差事,负责保管。”
遗玉一听,登时来了精神,“这么说,那些底稿都放在你哪里?”
“正是,”杜若瑾看出她十分在意,想了想,左右看了四周,见无人走动,才压低声音道:
“实不瞒你,太子起先有意毁了这些稿文,我几经周旋,使他暂时打消了这念头,你不需担急,这些文卷我会妥善保管,只要魏王能够顺利脱罪,便如数奉还。”
闻言,遗玉大喜,杜若瑾的为人,她还是知道一些的,有他保管那些底稿,实在是再好不过,她心中感激,当即扣了手指,低头揖道:
“让先生费心,我在这里多谢了。”
杜若瑾微微一笑,“谢就不必了,夜晚天凉,你莫要在这园子里待,如不想再进去吃席,就早些回去休息。”
遗玉道了一声好,便跟着他一前一后踱往屋前,路上交谈了几句,约好过两日带她去看那些底稿。
第三一九章 太子召见
平阳生辰宴后,表面上没见什么动静,遗玉更是不知,那晚过后,自己就被个别别有用心的人塑造成了一个厚颜无耻地待在公主府上混吃混喝的小人形象,遭人大加非议。
遗玉确也没工夫得知这些背后的诋毁,而是在杜若瑾的帮助下,顺利见到了从大书楼中被搜走的《坤元录》底稿,纸册卷轴,画册刻本,杂七杂八地摆满了一屋子。
杜若瑾知道东西放的乱,见遗玉蹲身捡起地上散落的纸册,一脸心疼地抚平上面皱角,忙上前帮手整理,口中歉然道:
“因搬来的匆忙,许多卷册都颠倒了次序,因负责文本的学士们都被捕牢狱,无法整理,也不知是否有缺漏。”
遗玉心思一动,扭头试探道:
“先生,我能不能带几个人过来清点一遍,好将这些东西规整起来,查漏补缺。”
“你能找到人来整理,当然是再好不过。”杜若瑾一口应承下来,“你几时带人过来,到时我也好抽出空来帮手。”
见他爽快地应下,遗玉对他谢意又多了一分,感激的话暂且按下,道:
“越快越好,我下午便去找人,明天上午就带他们过来。”
负责编撰《坤元录》的一些文官前阵子被放了出来,被太子勒令在家,不能出门,但还有几个人因为关系过硬,能够幸免,比方说齐铮,和谢大学士,这都是从头至今参与了文案的人。
两人商量定,遗玉没再多留,乘了车就往齐府去找人。
程小凤见她上门,亲热地接待了,好像全然不记得前晚在公主府上同遗玉怄气那一段,听她说明来意,就让人去书房把齐铮请了过来。
齐铮得知《坤元录》现存的好好的,面上郁郁一扫而空,兴冲冲地应了遗玉的邀请,又推荐了另外两个同样侥幸免于牢狱之灾的同事。
遗玉婉拒了齐铮同行,告辞后,独自到谢偃府上去请人。
她走后,程小凤斜眼,瞅着满面红光,搓着手来回在屋里打转的齐铮,想起来前段时日他郁郁寡欢模样,暗自松了口气,脸上却故意挂起嗤笑,道:
“要你们这一群酸儒有什么用,出了事,被抓的抓,关的关,个个不顶事,非是我这好妹妹回来了,恐怕你们还得没头苍蝇一样乱转,我就说要你不用急,你还不听,整天摆着一张臭脸,活熏了我这些日子。”
齐铮心情好,便赔笑道:“是是,夫人说的是,王妃行事周全,是比我们这群只会舞文弄墨的顽人要顶事,还是夫人有先见之明,为夫这里给你赔罪了,夫人受我一拜。”
说着话,他上前似模似样地行礼,借着动作,在程小凤摆在扶手上的手背上捏了捏,顿时惹了许久没同他亲近的程小凤脸红,斜着凤眼啐了他一口,这一看瞧得齐铮心头一热,张口便道:
“夫人,天见冷了,书房里透风,晚上我回屋去睡可好?”
程小凤又瞪他一眼,起身把这涎脸的推开,没吱声,然出屋是悄悄吩咐了丫鬟去把书房里的被子,抱回两人卧房。
遗玉早上把齐铮谢偃他们领到杜若瑾那里,分门别类,登记归册,都不是简单的脑力,遗玉一个人待在隔壁一间书房里,翻看本该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