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个抱孩子的丫头,几只小母鸡跟着一只红冠的公鸡在一旁兜圈子。
“你胡大哥两日都没回家啦,可是馆里忙得很,要你来带话?”妇人说话口音很重,但面上很亲切,手里忙着倒茶给他,看着便像是常来往的。
“嫂夫人,”齐铮声音有些发闷,眼见妇人脸上起了疑色,才扯开嘴角,露出个笑脸来,“是啊,大哥这两天忙的很,刚好我有空就过来看看,大娘身子还好?”
提起婆母,妇人轻叹一声,道,“还是那个样子,药不断,使得你们涨了薪饷,若不然这日子是要过的拮据。”
“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我刚认得一位好大夫,过阵子请她来给大娘瞧瞧病,没准会见起色。”齐铮接过茶杯,攒在手里却不饮,就同这妇人唠起了家常。
程小凤在门外听的直打哈哈,待他们东拉西扯半天,又见他进了东角一向阳小屋一趟出来,就向那妇人告辞,临别前从袖里掏了一张贵票递去,道:
“是这个月的薪饷,我替大哥稍来。”
“又麻烦你跑腿儿,”妇人面露喜色,两手接了过去,展开一看,当即吸气道,“五十两!怎、怎恁多?”
门外程小凤耳朵一竖,就听齐铮解释道:“前头王爷赏了修书的几位学士,这算在里头。”
说罢,便不多留,到底男女有别,妇人没留他午饭,小心翼翼揣好了票子,送他到门口。齐铮不叫她多送,看她上了门,才低着头两步一顿地朝巷子口走去,路过一棵树下,转角却被一双马蹄挡住去路。
“哟,真巧。”
他闻声抬头,日头正晒,那女子一身光鲜,骑在一匹枣身灰鬃的高马上,低头看他,一双凤眼扬起,静也带着爽朗飒气,说是笑,但不大友好,可这光里的人影,这张脸孔,没由来让他此刻寒冬腊月一般的心又舒缓起来,甚至渐渐燃烧起来,以至于他很多年后都还能清晰记得她这个笑容,忘不掉。
程小凤这边,看他却是一副如丧考批的模样,那比笑时还要难看的脸让她抖了抖眉峰,哼笑道:“这怎地,刚充完大方就后悔了不是?”
也就宅居的妇人好骗,赏银哪里有同饷银一起发的道理,一看就知道是这小子自掏腰包补贴那户。她对齐铮第一印象太差,两次相处,都不把他当好人,刚才亲眼瞧见他接济人家那点改观,也因他现在一脸“后悔”的表情打了折扣。
“原来程小姐也会听墙角。”
“你当我爱听?你在文学馆做事,文学馆是魏王的地盘,魏王妃是我知交,我瞧你行踪可疑,怕你居心不良才跟来瞧瞧。”程小凤道。
“要强又嘴硬,”齐铮摇摇头,“难怪没人敢娶你。”
“你!”程小凤眉毛一竖,眼里就窜起火气来,捏紧手里马鞭,咬牙道,“狗屁的没人娶,姑奶奶我是不愿意嫁!”
听她爆粗口,齐铮脸上反露出笑来,仰着脑袋看她,一双眼睛眯的细长,“女大当嫁,你为何不愿嫁,莫不是你的心上人娶了别个,叫你死了心?”
一句话便浇熄了程小凤的火气,惯来神采飞扬的脸色黯下,神情片刻恍惚,低声自语般道,“他若是……真娶了别个那也好。”
齐铮只这么一说,岂料还真确有其人,嘴一张一合,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是谁?”
程小凤回了神,蔑他一眼,“关你什么事,狗拿耗子。”哪有这样探问女儿家心事的,就晓得他不是个好东西。
说罢,她便揪着马僵掉头,打算去同友人会合,齐铮见她要走,连忙上前去扯住她马带,在她一脚踢过来之前压低了声音道:
“你还不知道吧,文学馆出事了。”
“文学馆会出什么事?”程小凤缩回长腿,一脸怀疑地看着他,好奇心是被勾了起来。
“这里说话不方便,咱们到附近寻间酒楼坐坐,”齐铮看出她脸上迟疑,又道,“我现就是在替王妃办事的,说不定你也能帮忙。”
“小玉?”别的程小凤可以不理,事关遗玉她却不能,当即就上了齐铮的勾,不耐烦地扯了扯缰绳,用着一副“敢骗我你就死定了”的表情瞪他一眼——
“带路。”
……
魏王府晚上,饭厅里的膳食都摆好,两个小侍女立在案旁打着扇子赶小虫,小楼上,平卉和平云两人立在药房外头,看着紧闭的房门发愁,早过了用膳的点,里头的人却不肯出来,她们怕扰了她正事,也不敢打搅,就这么耗着,饭菜都热过几回。
平彤从楼下找了上来,见两人傻站在门前,皱着眉头越过她们,曲指“叩叩”在门上敲了几下,没见应,再敲几下,还没人应,便成掌开始拍门,口中道:
“主子,该用膳了,您且吃完再忙,主子?主子您听见了吗?”
这下门板那头才有回音,“待会儿。”
平彤被她从中午敷衍到天黑,脸色实不好看,“您这一会儿都有几个时辰了,早膳到现在,您就不饿吗,您若不出来,那也行,奴婢们陪您耗着,怎么着一天不吃饭也饿不死人。”
平卉是见过她大姐管得遗玉的,因此是一脸倾服地看着平彤,而平云却是因她这口气吓地缩了脖子,前天遗玉在大花园里鞭教府上大侍女的事已在下人嘴里传开,那个容依现在还在床上趴着不能动弹,她就怕她一个生气也赏她们几鞭子吃。
屋里静了一会儿,片刻便听脚步声细碎传来,三人面前门被拉开,室内通明的烛光映照在昏暗的廊厅里,遗玉站在门内,发髻松散,白皙的面容难掩倦色,一只手上还带着那蛇皮手套。
“去端上吧。”
“是。”平彤一应,就对平云平卉使了眼色叫两人下去,自己则是侧头看一眼遗玉身后被摆弄地乱七八糟的药房,转身去端水给她净手。
吃了饭,遗玉却没再往药房里钻,这一个下午的反复试验和调剂,耗她心神过多,一歇下来就犯困,就让下人去请来赵川,交待了些事情,便洗洗睡下。
一觉睡到第二日天未明就醒来,不是被侍女叫醒的,而是被噩梦吓醒的,她连摸了两日尸体,一个人睡怎会不做蛊梦,梦里满地堆积着森森白骨,二十八具惨惨青尸蹦到她面前喊冤,一个个张大了血口伸长了生着利甲的手指,似要剥吃了她。
“啊!”
听见她惊叫声,刚起床的平彤平卉衣袋都来不及系,便慌忙冲进屋里,就见那新婚的红帐后头,她披散着乌长的头发遮住面孔,抱着膝盖缩成一小团靠在床屏上,不住地喘着粗气。
“主子,”平彤赶忙上前撩开帘子,正见她抬头露出一张虚汗津津又发白的小脸,朦胧的眼睛里尚余着惊恐,平彤心里一拧,不禁酸了鼻子,红了眼睛,平卉已是在一旁哽咽地唤道:
“小姐……”
第143章 学馆门前斥
做了一场噩梦,夜里发虚汗,起床后遗玉精神就不大好,早点没吃几口,赵总管就拎着两只罩布的笼子来见,她直接提着笼子去了药房,同昨日一样没让几个丫头跟着。
平彤心忧她身子,和平卉在厨房的八珍柜里翻腾了半晌,找出不少稀罕东西,同厨娘商量着烧些什么汤水才更补身子。
想一个上午就这么匆匆过去,遗玉也在药房里关了一个上午,又快过吃午膳的点,平彤平卉正愁着怎么催她用膳,这两天被遗玉派去盯着文学馆动静的于通便寻了过来。
“于大哥,你这是怎么了?”平彤见他满头大汗地跑进院子便问道,都是在璞真园做过事的下人,他们相互间都认识。
于通扯着袖子抹着汗,气喘吁吁地立在客厅门外探头往里瞧,“主子呢?”
“在楼上,什么事了?”
“快去、去禀告主子,”于通上气不按下气地道,“文学馆门口堵了好多人,既有学生也有死者的家眷,闹着要让刑部赶快结案,讨要尸首呢!”
平彤面容一肃,也不避嫌,当即扯了他衣袖往楼上跑去通禀。
这边遗玉在药房里是愁得眉毛都揪在了一起,将桌上几只碗里的各色没有反应的药液都倒在脚边的水盆里,拿药勺在摊开的几只牛皮纸上舀了些黑色的药末重新一一添入碗中,又从桌上取了一只竹筒,添入清水均匀地摇晃着,为了避毒,她口上掩有洒着红蛇花粉浸水的帕子,将竹筒里的水倾倒进碗里,一边看着水色的变化,一边拿起这几年抄录和总结出来的药草手稿翻阅,企图从蛛丝马迹里寻出那无名毒药的来由。她已推断出毒源,然而要想从那些了无痕迹的死尸上验证他们中毒,却是麻烦的紧,未免到时候被人反咬一口,她需得准备的万无一失,才不会掉链子。
“咚、咚!”敲门声响了一阵,正目不转晴地盯着一碗生出细微变化的药水提笔记录的遗玉恍若未闻。
“王妃,启禀王妃,文学馆不好了!现在外头围了一大群人嚷嚷着要刑部结案,死者在京城的家属也都赶赴要尸首,刑部的官差和文学馆的护卫在门口拦着不让他们进,伤了几个百姓,惹来附近居民围观,刑部竟要依民意结案,杜大人正在同他们周旋,齐大人让小的请您赶紧过去呢!”
如此接连喊了不知几遍,嗓子都干了,里面才有动静,门一被拉开,就见门内遗玉摘下面上湿巾,露出一脸沉色,于通正要再说上一回,被她抬手制止。
“我都听到了,去备车,平彤进去收拾收拾,提着药箱和笼子下来。”说着话,看于通得命飞快跑下楼去,遗玉将手里帕子递给平彤,揉着发疼的额头,伸手让平卉扶住,回房去更衣,她早知道对方不会这么轻松就让案子结了,没想麻烦这就就来了,待会儿可是有一场硬仗要打。
平彤拿帕子捂着口鼻进了屋,走到桌边一眼就瞧见了那两只掀开布罩的笼子里,一只麻雀扑扑腾腾地扇着翅膀来回捶着笼框,另一只雀儿却安安静静地立在架子上梳理羽毛。
……
今儿太阳奇辣,刚过未时,再没比这会儿更热的时候,偏文学馆门前被围得水泄不通,简直是比西市早晨的菜场都要热闹,长街上,闻讯从别处赶来的文人,文学馆外宿两日的学者,哭着丧讨要尸首的家眷,围观的百姓,里里外外全是人,都快从街头站到了巷尾,就连几处树荫底下都停有官家的马车,小窗帘儿一掀起,隔着人群看热闹,乱哄哄的到处都是人声,哭的闹的,大声小声,有愤的有怒的,更有抱打不平的:“别诓我!让开!我们要见尸,这么热的天停在外头,不是糟践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