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弟!”李恪推开宫人搀扶,脚步虚浮地上前拉扯了一下李谙,杨妃只看了一眼李世民阴睛不定的脸色,便是心口发紧,不是日日共枕,可二十余年,她怎不知这表面宽厚的男人最恨人忤逆,当即竟是冲着他屈膝跪下,慌声道:
“皇上恕罪,则安并无顶撞之意,是一时口快才无遮拦。”
“父皇恕罪。”李恪使劲儿拉着李谙也跪了下来,低头之前脸上飞快闪过一抹懊恼,四周众人“哗啦”一声朝后再退开几步,多数都是转过了身去避嫌。
今日的天气是真不错,正午的阳光照的人睁不开眼睛,就是待在搭了棚顶的看台上,也能觉得眼角尽是刺目的光线,遗玉低着头,眼珠子向上瞟,从一动不动的李泰身上,挪到那君主身上,就见李世民背对着她,似是看了地上跪着的母子三人几眼,而后就在一片吓人的安静中开了口:
“李谙,你之官离京是有几年了?”
李谙被李恪在背后掐着腕子,绷着脸,满不情愿地答道,“儿臣是贞观八年离京的。”
“这么说来,是有四年了。”李世民似是喃喃自语的嗓音落入众人耳中,正寻思何解,就听他声音中的温度陡然一降,冷声道:
“那你可知,这四年来朕是看了多少份地方上呈进京的奏文,告你劳民伤财、为非作歹,田猎无度、不避禾稼!”
李世民在人前一直都是谦和模样,甚少会发怒发火,可这一怒起来,就单听声音便让人发颤,李谙首当其冲被他威势一袭,刚才的倔脾气顿消踪影,从头到脚僵硬一遍,不如何时方寻到自己的声音,却结巴地不像是他自己的:
“那、那是他们诬、诬陷儿臣……”
“诬陷?”李世民向前走了一步,声音降低。
“对,是、是那些该死的小人诬陷儿臣!”
杨妃早被李世民的冷声惊地说不出话来,李恪抬了抬头,只瞄了一眼李世民脸色,便又低下去,他知道这个时候谁开口多嘴,那就是上赶着往枪口上撞,虽他是恼恨,可终究到了这份上,又能如何。
“好个诬陷。”李世民摇摇头,“朕原本也是以为他们言过其实,最近方亲自派人去查探,所知实情,却是比那些呈上来告你的有过之而无不及,朕都没脸给你一件件说出来,本想着慢慢教改你,可李谙啊李谙。”他眼中眯起寒光,语调隐怒,口吐之言,恍若一记巴掌狠狠甩在李谙脸上:
“禽兽调伏,可以驯扰于人;铁石镌炼,可为方圆之器。至如愔者,曾不如禽兽铁石!这益州的都督你也不要做了,给朕滚到虢州去,未得朕许,不得归京!”
“咚!”这是杨妃昏倒在了地上,李恪同宫娥慌张地去搀扶,李谙则是一脸惊惧地跪走两步一把抱住了李世民的小腿:
“父皇,不要!儿臣不去虢州!”
“把他拉开。”李世民铁着脸下令,立刻有侍卫跑上来把李谙拉开,他转过身,再扫一眼垂头并脚装聋作哑的众人,道:“今日就到这儿罢,清露殿摆了酒宴,朕乏了,你们自饮去。”视线又在李泰身上一落,声音喜怒难辨:
“朕没记错,你下个月就要大婚,这阵子就不要再进宫,朝会也暂免了,回去将道德经抄写十遍,月底送进宫来。”
“儿臣遵旨。”
说罢,一挥衣袖,李世民便在侍卫和宫人的簇拥下,一片臣子呼送中大步离去。
“恭送陛下。”
……
三月三,放春日,一场击鞠,伤了一名皇子,贬了一名皇子,罚了一名皇子,谁得了便宜,谁吃了亏,个人心中自有辩解。
又是耸立的城墙下,遗玉跟在李泰身后,跨出了那道巨大的城门,便觉得压在头顶一早上的紧迫感散去,她抬头看看沉默不语的李泰,在离宫门远后,才快步走到他身边,抓住他垂在身侧的大手握了起来,同他并行在皇城空静的大街上。
“你有空抄书吗,不如我帮你写好了,唔,我学你的字应该不是问题,想必皇上也不会细看。”
李泰听着她故作轻松的语调,扭头看着她的脸,从笑容中寻出那抹忧色,心中轻悸,手掌一转便反扣住她柔软的五指,紧了紧,低声道:
“不必,你不是还要准备嫁妆。”
第83章 有事好商量
他们在皇城门外的护城河头坐上马车,遗玉看一眼对面坐着正在闭目养神的李泰,低头把玩起手中的红玉,想起刚才李世民甩袖离开后,众女子面对那满案珠宝时产生的小小争执,结果是李宽李泰这边率先进了五个球,按理当是压了他们赢的人得彩头,但是长乐公主一句话就让押对宝的女人们伸不出去手:
“先前说过是要父皇来评比,既父皇没判,又哪里来的输赢。”
长孙夕作为赢赌的一方率先拿起了她的那朵玉茗花戴回头上,将蓝珍珠串子递还给长乐,这便叫赢的人只好心有不甘的,又故作大方地放弃了同自己作对的赌注。
让遗玉无语的是,城阳似是真的瞧上她这块玉,临走前还叫住她询问是否愿意割爱,愿出千金一换,遗玉想当然是拒绝,没顾城阳拉下的脸,若非是因为李泰,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这块对她意义特殊的红玉拿来赌,这是陪伴她走过那段最伤心日子的念想,是她某种情感的寄托。
今儿是她第二次进宫,没想就看了一场热闹,不管谁是有心谁是无意,李恪那装模作样的小子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估计他原本是想要借机抹黑李泰,可却连累了李谙这条蠢冲的地鱼,至于李泰——老实说,在看到两匹马撞到一起的时候她心差点蹦出来,可是看到他人平安无事便又气的咬牙,等到了最后,却是怎么也提不起气来。
她抬头瞧着对面脸色冷清的男人,脸上流露出怜惜之色,连她这个外人都因为那皇帝对待儿子的手段感到难受,他身在局中又怎会毫无所感,一想到同样是被撞了一下,李格就有娘护着有兄弟帮衬着,而李泰除了挨着李世民一句冷嘲热讽,连句关心的话都没有,就难受的想哭。
忽而又记起来两年前那个灯火万家的上元节夜里,他们在河边放灯,她看着星星同他说起儿时的趣事,他却面无表情地讲着他母妃死的那年,他因为内侍监的忽视,泡冷水避暑结果染上热疾被禁宫的事。那时他才八岁吧,她八岁的时候在做什么,有卢氏疼着、卢智管着、卢俊护着。
“怎么了?”李泰就是闭着眼睛也能察觉到她的视线,睁开眼捕捉她低头之前眼中藏不住的神色,出声问道。
“啊,没事。”遗玉咬了下舌尖止住打喉咙眼里冒出来的酸涩,再抬头便看出半点异样,“还没说你呢,最后那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不擅击鞠吗?”
最后那一球,她到现在还没迷糊着,李谙好好地失手打偏,李泰掉在人群后面半天,关键时候杀了出来,一击便中。
“我是不擅击鞠。”李泰先是坦诚了自己的弱项,而后又道,“可他们骑术不及我,坐骑不及,眼力不及,准头不及。”
遗玉扯出一抹干笑,确认他不过是在阐述一件事实,没有半点自夸和嘲讽的意思,清了清嗓子,努力摆出一副严肃的模样:
“就是这样,你那时也不能不管不顾地往上撞啊,马跑的那么快,撞在一起肯定是要出事,万幸摔出去的是你,要真受了伤,值得吗?你就不会往边上跑,同他较什么劲儿啊?”
她说这话是不厚道,暗指李恪摔着了活该,李泰也不在意她“小心眼”,听出她的训斥之意,觉得新鲜,盯着她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将她脸上的严肃瞧得有些挂不住了,方才点头,道:
“知道了。”
遗玉被他那一下吓得不轻,现在还害怕,本是准备了一长串的说辞准备说教,万没想到他态度会这么配合,又想到他招人怜惜之处,便只能憋着气,干咽了下去,想想李谙因东窗事发被贬,心里才稍微平衡了些。
“对了,吴王说你盗库,是怎么回事?”
盗库啊,她没记错的话这可是皇家最避忌的一项罪名之一,往好了说是贪财,往坏了说那就是居心叵测,不难想象此事同接风宴上那桩闹场事件有关联,她原本当风波已停,怎么现在瞧着不是那回事。
“是他胡言乱语,不必理会。”
李泰一句话轻描淡写地将此事带过去,有关前阵子群臣大闹朝堂的盗库风波,他压根没有同她多提的打算,便是知道她聪明,能顺藤摸瓜嗅到寻出他们这桩婚事同此事的关系,也许早晚她会知道,但绝不是在他们成亲之前。
“待会儿我去文学馆,你就回王府,明日我空闲就带你上天贺寺吃斋。”
言下之意是要她今晚宿在魏王府了,两人许日不见,互相都是想念,遗玉听出他想要独处的意思,忍住脸红,又清了清嗓子,摆正了脸色对他道:“我得回镇上去。”
李泰只当她是忙着准备缝制嫁衣之类,想了想,道:“要什么我让人去拿过来,过几日再回去。”
过几日……
遗玉纠结地答道:“怕是不行,我今天真要回去。”
李泰被她连连拒绝,又想起这半个月连人影都没见着,他忙得脱不开身,她也不来找人,便有些不乐意了,瞥她一眼,便将目光移开,干脆就不同她废话。
遗玉怎不知这人脾气,见他一副没商量的模样,轻咳了一下,伸手倒了杯茶递过去,好声说道:“有件事你怕是还不知道。”
“嗯?”李泰没接茶杯,倒是给了个鼻音。
“事情是这样的,”遗玉想想措辞,“现在家来了位老夫人住下,是皇上委给魏王府的老尚人,说是曾在皇后娘娘跟前当差的,姓戚。”她看着李泰脸色,将他不接的茶杯收回来,送到嘴边讪讪地喝下一口,道:
“呃,她说是要在大婚前给我些指点。”
什么“指点”,这都是她斟酌后的用词,那老妇人说她出身乡野,要“教导”她的原话可没学,李泰对她什么样,她还是清楚的,当初国子监逼她退学,他便眼皮子不眨地说那群博士学者们没什么本事教不了她,事后她从退学变成因病暂时休学,绝对是有他在当中搅合,这突然冒出来个宫人要教她规矩,打死她也不信是李泰的意思。
果然,李泰微绷了脸,道:“什么时候的事?”
“前天早上。”所以说,家里有那么一个大活人盯着,她怎么好夜不归宿。
遗玉又咽一口茶水,这是她有些怀念的花茶口味,两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