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里张望着她回来。起先方氏还是有些得意,拿话在那不时过来探听消息的邻人面前自夸,只是几日过去了,竟是仍不见顾早回来,也没个消息的,便有些不安起来,没事便往那皇宫宣德楼门前转悠,见着里面出来的便问顾早下落,又哪里问得出什么,回家便是和三姐柳枣几个一道忧心忡忡起来。
胡氏第一日听街坊传闻顾早入宫觐见太后,立时便过来探听消息,被方氏的大话听得又羡又妒,回家一夜都没安生,暗叹自家时运不济,不但女儿婚事不顺,连自己也是被那李寡妇的大肚子给弄得夜夜里挠墙。这日一大早,忍不住又过去了,知道竟是泥牛入海无消息。又见她一家面上都带了愁色,便拿话安慰。她自己也觉那安慰的话说得不错,诸如“平头百姓的还是安生过日子好,沾惹那皇家的事,只怕是没好果子吃”等等,落在方氏耳里自是听成了幸灾乐祸。气得方氏拍案而起,拿了靠在墙边的笤帚便扫过去,胡氏大声怪叫,三姐柳枣在一边拉劝着。
这里正闹得不可开交,方太饭铺的门口又出现了上次来过的那个黄门宦官,身后跟了的五六个人,手上都捧了东西。
方氏和胡氏立时便停了打闹,立在那里呆呆不动。那宦官见这两个妇人粗俗不懂礼数,略皱了下眉,这才尖着嗓子说道:“顾二姐做菜甚得太后赏识,赏赐绫两匹、绢两匹、二十两绵,钱两百贯。”
胡氏闻言,立时呆若木鸡。方氏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只立在那里迟疑不前,被三姐拉了一道下跪谢了恩。
方氏眼见着那堆叠在桌上的绫罗布匹和钱,这才醒悟了过来,只喜得嘴巴不住打颤,连个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又见自家门口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个个嘴里都啧啧称羡的,更是喜形于色。还是三姐机灵,给那宦官让座递茶,又背着人顺了些谢银到那宦官手中。
那宦官喝了口茶,这才不紧不慢道:“太后另有个天大的恩赏,赐顾二姐的母亲入宫见驾。这就收拾下跟了咱家走吧。”
此言一出,方氏自己就不用说,便是三姐也是呆住,更遑论那胡氏和围观的众人了,个个都是露出了不敢相信的神色。
方氏惊讶过后,便喜得差点要飞上天了,急急忙忙去了后院,换了件自认最体面的衣衫,又仔仔细细收拾了下自己的头面,这才在三姐和柳枣的讶异表情中跟了那宦官喜孜孜出门入宫去了。
顾早估摸着时辰,自己娘应该已是被带入宫见太后了,恨不得立刻便插了翅膀过去提点下她,只是没有太后传唤,自己也不好贸然过去,只得一边整着手上的几只螃蟹,一边心急火燎地等着。好容易等到了那叫传膳的宫女,又得了传唤自己的口谕,这才急急忙忙赶去了太后日常所居的那花厅。
顾早进了屋子,转过个屏风,一眼便看见了自家的娘,却是当场愣得目瞪口呆。见她身上紧紧裹了件七八成新的大花绸衫,头上插了两朵花,两个脸颊上居然还抹了些三姐的桃花胭脂,只是抹得不匀,便如在那锅底上擦了两个红鸡蛋。
64 六十四章
顾早哭笑不得,见她看起来眉飞色舞的,也不知道方才讲了什么。偷眼看向太后,却见她正笑吟吟的并未见愠色,悄悄松了口气,见过了礼,这才挨到了方氏身边,轻轻扯了下她的衣袖。
顾早是想叫她收敛着些,别不知天高地厚地胡乱讲话。哪知方氏竟是转过头,露出个笑脸喜滋滋道:“二姐,我从前只在戏文里听过前朝的太后。如今见了真太后的面,才知道她老人家原来竟似那画里的观音菩萨走出来一样,没见过这般和气的……”
顾早有些发窘,又扯了下方氏。这次却是被她不悦地瞪了一眼道:“你老扯我做什么?方才我给太后老人家讲了个贾官人吃烧鸭的笑话,太后正赞我讲得好呢。”
顾早无奈,只得站在那里闭口不言。太后已是笑呵呵道:“顾家二姐,你娘果然是个有趣的人。方才讲的这笑话,我从前也未曾听过,确是好笑。叫了她来,果真是叫对了人呢。”
顾早略略笑了下,又谦了几句,见方氏面上带了得色,心中只暗暗期盼她莫要得意忘形脱了底。出丑倒是小事,这里是皇家宫室,虽不能说是龙潭虎穴,只是也半分马虎不得。
那李宫人上来为太后布好了菜。今日顾早做的和前几日又不同。因了中秋将近,那蟹素有“七尖八团蟹正肥”之说,御膳房里新送来了几篓子肥蟹,午膳便用蟹作了主菜。几只蒸蟹、蟹肉煨细丁豆腐、又绿球鱼翅,荠菜瓤鸡片等几个菜。
太后命李宫人赐了个绣墩给方氏,让坐在下首陪着吃。顾早阻拦不得,眼睁睁看着自己娘欢天喜地地趴下去磕了个响头,这才屁股稍稍挨边地果真坐在了那绣墩之上。
太后让李宫人分了两只螃蟹到方氏面前的盘碟里。方氏蘸了姜醋,剥壳掰腿,左右开弓,吃得不亦乐乎。吃到那两只大螯之时,一边的李宫人正要递给她一支开螯的银钳,却见方氏已是将那大螯放进嘴里,嘎嘣一声便是咬裂了壳,掏出了里面的白肉吃了下去,连那肉末也刮了出来没剩一分,没一会,她面前的桌上便是积了一大堆的蟹壳。只把太后看得一愣一愣,自己也忘了吃,只顾看着方氏了。
顾早见她吃相粗陋,微微清了下嗓子。方氏不满地横了她一眼,喝了口热胃的暖姜水,这才抹了下嘴,看向太后笑道:“太后赏赐的螃蟹,果然是滋味好得很,竟比我做从前吃过的那甜秫秸的蟹还要肥壮呢。”
顾早一怔,不知道自家娘这葫芦里又要卖什么药。只是太后却是被勾起了兴致,笑问着何为甜秫秸蟹。
方氏引的就是太后发问,立时便绘声绘色道:“河边上的甜秫秸红了,马上要打籽了,河里的螃蟹就知道了。谁告诉它们的?是河里的老螃蟹。螃蟹也和天上飞的那雁一样,雁有头雁,螃蟹也有头蟹。它每年都在甜秫秸熟了的时候去地里吃籽。头蟹鬼着呢,它知道哪块地里的籽最着吃,就跟小螃蟹说好了,今日晚间捎带了你们去吃。到了晚上,那头蟹就带着它大大小小的子子孙孙们横排着队直奔那甜秫秸的地啦。到了地里头,用大钳子一夹,那杆就断了,蟹子蟹孙们就是这样吃这红红的甜秫秸。吃饱喝足了,下半夜再列了队打道回府。种地的庄稼人在螃蟹去的路上用竹劈儿编成的帘子插在河沿上,再在前头点个灯火,给螃蟹照亮。那螃蟹也追亮,认准了回家的路,就得往这走。庄稼人蹲一边等着,等头蟹翻过了帘子过去了不抓,从第二只开始拣着肥壮的逮,抓起来放进蒲包里,一会就可以逮一大包的螃蟹呢。”
方氏说着,连顾早都听得有些入神,太后和她身边的那些个宫人更是津津有味,待方氏讲完了,李宫人奇道:“为何单单不抓那头蟹呢?”
方氏咳了一声道:“这就有个讲究了。抓了头蟹,往后可就没人带路了,那还怎么抓螃蟹啊?”
李宫人和太后点了点头,俱是恍然大悟的样子。太后一想,又开声问道:“那为何偏要等那螃蟹吃过了回来才抓呢,不在它们到秫秸地里前抓?”
方氏得意洋洋道:“那可不成。那死囚牢里的犯人处决前也要管个饱饭,螃蟹被抓,哪能不让它先美美吃一顿呢。”
方氏话音刚落,太后和那些宫人们便是都笑了起来。方氏更是得意,从方才自己那剥出的一大堆蟹壳里翻找出个东西,举了起来道:“太后,这蟹里的沙囊,里面还有个典故哩。”
顾早一怔,心道她莫非是要讲前些日子自己在家弄蟹时顺口讲过的那白娘子?正想着,太后已是笑着让讲。方氏又喝了口姜茶,这才开口说起了书,果然便是那白蛇。
那白蛇传最早还是在明末才有故事的雏形,此时的人哪里听过。只不过比起顾早之前讲的,那方氏现在更是添油加醋:“……,许仙让法海给蒙到庙里去了,白蛇可急了,她得救夫君哪,就水漫金山了。法海也急了,两人就打了起来。法海哪打得过白蛇啊,哧溜就脚底抹油跑了,白蛇就追。法海让白蛇追得跟什么似的,走投无路,看见个螃蟹就钻到蟹壳里去了。那螃蟹也是成了精,不是好惹的啊,我叫你钻,我就把嘴一闭,叫你有进没出……”说着,那手已是撕开了沙囊,放到自己方才喝剩的那姜茶杯里,用水把上面的泥沙淘几下,再把囊皮把两边一翻,递到了太后面前指着道:“诺,太后您老人家瞧,这可不正是一个小和尚吗?”
太后凑了过来细瞧,失笑道:“可不正是个坐在椅子上的小和尚吗?”又叹了口气道:“这法海当真是可恶,人家两口子好好的过着小日子,他非要去瞎掺和什么……”
方氏一拍大腿,应声和道:“可不是嘛,所以被关了起来也是活该!”
顾早见方氏和太后一唱一和,竟是津津有味没完没了的样子,心中也是有些纳罕。说话间,太后面前的那饭食也是已经用了不少,快到平日午歇的时辰,才被李宫人打断了去。
太后叫方氏陪了顾早下去,娘俩说些体己话。顾早和方氏各自谢了,这才退了下去。
顾早带了方氏到自己这几日暂住的屋里,屏退了两个分派过来的小宫女,关上了门,低声道:“娘,你平日里嘴巴大些也没什么,如今到了太后跟前,万万不要那样卖弄嘴巴了。方才不过是凑巧才投了太后的心意,再说多了,难保就有一两句差池,万一惹厌了这里的贵人,那就真的没好果子吃了。还有,若是太后再赏你座和饭食什么的,你万万不能再这样托大……”
顾早话未说完,那方氏便白了她一眼抢着道:“你娘我活了几十年,你当我这关节也不知道?太后叫了我进宫,要的便是个新鲜。我若是装出个斯文样,那岂不是扫了她老人家的兴?你放心,我自不会触霉头,总归会拣太后喜欢听的话讲就是了。”
顾早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娘,万没想到她竟也有这样的一番心思。正想着,那方氏已是美滋滋地扯了下自己身上的衣裳,笑问道:“二姐,你瞧我这身打扮喜庆吧?我这绸衫,平日还愁只能压箱底,今日倒真的派上了用场,穿到了太后的面前,总算是得了些体面。”
顾早强忍着笑摇了下头,也懒怠说她那打扮。自己在这皇宫中本就是小心万分了,如今身边又多了方氏这个定时炸弹,心中只是盼着早一日出去也是好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