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为知己  第-1页

材不知何时能到,而疫病如此之烈,子青很可能根本等不到。
  “……至于那件事,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她说这话时的神情突然出现在他脑中。
  “你带他回长安吧。”
  她最后的那句话。
  呆呆地站着,想着,卫伉骤然间明白了一切,他看向那一扇已经被闩上的门,只觉得无地自容,只想狠狠地扇自己一巴掌。
  
  朔方,广牧土城。
  霍去病急急跃下马背,看见城外灾民已减少了许多,城门内两堆熊熊大火燃烧着。他目光焦切地四处搜索,并未发现子青的身影。
  “人呢?”他问守城门的游缴。
  “回禀大司马,患病者都送往东南面的凤鸣里,未患病者送往北面的五步乡。”
  闻言霍去病心猛地往下沉,尽管预料得到,但心中总是存了一份侥幸,沉声问道:“患疫病者有多少人?”
  “到昨夜,一共是一百二十七人。”游缴答道。
  一百二十七人,短短三日,竟然就有一百多人患上疫病,霍去病心中已有隐隐不好的预感,“青儿呢?……我是说,夫人呢?”
  “大司马夫人已经多日都未回城,一直在凤鸣里给病者试药。”游缴禀道,面有喜色,“昨日已找到了治病的良方。”
  “找到方子了!”霍去病闻言亦是一喜,原本高悬的心顿时放松了些许。
  让游缴指明凤鸣里的方向,霍去病顾不上歇息片刻,翻身上了玄马,径直驰向凤鸣里,行至途中,正遇上缔素。
  缔素翻身下马,向霍去病急急施礼,并问道:“请问将军,郡守大人是否已经派人将药材送来。”
  “路上难行,药材大概还需两日方可到达。”
  “两日……”缔素低首,目光满是绝望。这疫病朝发夕死者众,子青如何撑得到两日。
  没等缔素再说话,霍去病就问道:“青儿在凤鸣里是么?她没事吧?”
  “……她不在。”
  “那她在何处?”
  “她去了五步乡。”
  缔素深低着头,以恭敬姿态来掩饰自己的不安。霍去病高高骑在马背上,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五步乡?安置灾民的地方。”在这些地方倒是很符合子青的性情,霍去病并未起疑。
  “是。”
  问明五步乡的方向,霍去病策缰轻叱玄马,疾奔而去。
  十里为亭,十亭为乡。
  到处能看见的都是灾民,晃动着的人脸,无助而惶恐。
  他只能一处一处地找过去,问所能遇见的游缴,问所能遇见的贼曹。
  有人说在东边乡里,有人说在西边乡里。
  没有,总是没有……
  眼前人头攒动,但无论哪里,他都寻不到子青的身影。
  丫头,丫头,你在哪里都没关系,我可以一直找下去,直到找你为止。
  可是,你一定要好端端的!
  直到将整个五步乡都找遍了,他也未找到子青,只得复折返回土城,找到缔素。
  “青儿呢?五步乡我都找遍了,也没有看见她。”
  缔素想出声,却又像突然被哽住,发不出声音来。
  这种沉默让霍去病本能地恐惧,犹如一把钝刀,直直地插入他内心深处。
  “说啊!”
  他急怒道。
  “她不让我告诉你,她说嬗儿在长安城等着你,”缔素低低道,“所以,你不能有事。”
  难道青儿已经死了?!
  霍去病踉跄欲倒,缔素欲扶他,被他猛力一把推开。
  “她死了?”
  “还没有,不过……她染上了疫病,药又用完了。”
  “她在哪里?凤鸣里吗?”
  缔素不吭声,沉默着。
  霍去病翻身上马,被缔素拦在玄马前。
  “将军,你不能去!”
  “你给我让开!”
  霍去病一勒缰绳,玄马高高扬起前蹄,长嘶出声,将缔素惊得连退数步,夺路而出。
  缔素连忙上马,追着他。
  霍去病还未至凤鸣里,守卫的游缴们便听见后头的缔素在大喊:
  “拦着他!不能让他进去!”
  他们一时也不知道玄马背上究竟是何人,自然是不敢违抗县尉大人的命令,两名游缴疾伸出手中长矛,拦在玄马前头。
  玄马堪堪刹住脚步,连日奔波已是体力不支的霍去病自马背上摔下来,重重倒在地上。
  他挣扎着站起来,对游缴们怒目而视。
  “都给我让开!”
  里头卫伉听见表兄熟悉的声音,跌跌撞撞地赶出来,还未至霍去病跟前便双腿发软,跪倒在地,“去病表兄!”
  “卫伉!”看见他在此地,霍去病也吃了一惊,“你也病了?”
  “我已经好了,可是、可是……”卫伉指着子青所在的屋子,懊悔欲死,“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霍去病一把推开拦在他面前的游缴,上前擒住卫伉,问道:“为何是你的错?!青儿染上病是你害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卫伉攥着他的衣袍,忙着解释道,“陛下要我来带你回去,可……她说不会让我为难,让我带你回长安去……”
  尽管他说得语无伦次,但霍去病还是听出其中端倪,“陛下要你杀了她,然后才让我回去?”
  卫伉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摇头,“我没有,我真的没有这么做,表兄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
  “青儿在哪里?”
  霍去病缓缓松开他。
  卫伉抬起手,战战兢兢地指着东南角的那屋子。
  霍去病大步行过去,推门,门被从里头闩上了。他微愣了下,转头看向其他人——
  缔素、邢医长、卫伉,包括其他游缴都静静地望着他。
  那瞬间,他内心深处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杵了一下,血淋淋地疼痛。
  他明白了,是子青自己将门闩上,她根本就已经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开门,丫头!”他将头抵在门板上,低低地唤道。
  里头寂静无声。
  子青将被衾拉高,一直掩到头顶,死死蒙住。
  “丫头,开门,是我!”
  霍去病的声音依旧温柔。
  子青尽可能地将身子紧缩起来,仿佛这样就可以躲避他的声音。
  “丫头!”
  子青整个人在被衾里头发着抖。
  霍去病抵在门上叹息,顿了顿,他退开几步,猛地一脚踹在门上,嘭得一声巨响,门板吱吱呀呀地晃了晃,他紧跟着再一脚,门板轰然倒地。
  “丫头,你当真死都不见我了?”
  他看着被衾中那个瘦弱的身形,目中有泪。
  子青仍旧蒙着头,闷声道:“你快点走,嬗儿还在长安城里等着你,你不能有事!”
  “若今日是我躺在这里,你可会走?”霍去病轻叹口气,“嬗儿是很重要,可他还有我娘在照顾着,我没有什么不放心,反倒是你……”
  霍去病未再说下去,只在榻边上缓缓坐下来,展目看着屋内,瞥见屋角还有一方七弦琴,断了几弦,落满积尘,遂起身拿过来,用衣袖慢慢将尘埃抹去。
  修长的手指拢起断弦,拉紧,仔仔细细地重新续上。
  轻轻一拨,低沉的琴音在窄小的屋内漾开来。
  他先重新调一下音,试了试,这方七弦琴自是不能与他长安家中的琴相比,但音色松透而不散,也可一用。
  待调好,霍去病侧头想了一瞬,唇边不自觉地泛起一抹笑意,手指轻抚上琴弦。
  音随心走,柔滑如歌……
  待听出他所奏的是何曲,被衾中的子青怔住,一滴泪悄然无声地滑落下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

182第八章琴音未绝(七)

尚还记得在金泉水边,用骨埙吹奏的曲子,轻灵,飘渺,叩动着内心最深处的某个地方……
  往昔的一切随着琴曲从她心中流淌而过。
  曾经有过多少次的生死相随,此时此刻,他又怎么会让她孤身而行。
  霍去病已经不必再多说什么,一切尽在琴音之中,子青已然明了他的心意。
  屋外的人静静站着。
  卫伉、缔素、邢医长、还有游缴们。
  卫伉忽地转过头,朝缔素嚷嚷,声有哽咽道:“站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想法子凑齐药材。”
  缔素用手狠狠搓了搓脸,飞奔上马而去。
  邢医长立在原地,无限蹉然地叹了口气。
  夕阳西下,缔素依然在官道上驰骋着,运送药材的车队就在他前头不远处。
  凤鸣里,陋室之中,琴音袅袅,平静而安乐。
  子青就半靠在霍去病的背上,她身上的紫黑斑已经蔓延到了手背上。
  “将军,子青先行一步。”她轻轻道。
  霍去病抚琴的手指微微一滞,片刻后,他点头柔声道:“好,去病随后就来。”
  琴音不绝于耳,直至日落。
  三日后,卫伉返回长安,向刘彻禀报骠骑将军死讯。
  刘彻悲恸不已,发属国玄甲军,陈自长安至茂陵,为冢像祁连山,谥号景桓侯。其子霍嬗接替冠军侯爵位,赐表字子侯。
  
  尾声
  三年之后,惊蛰。
  正是雷雨过后,苍穹水洗般湛蓝明净,一抹彩虹挂在天际。
  盖在井台之上防雨水的两块木板被揭开来,老旧的陶制尖底汲瓶落入井中,轱辘吱吱呀呀地响着,水被拎上来,倒入旁边木桶之中。如此这般上上下下七八趟,方才打满了两桶水。
  一身粗布褐衣打扮的霍去病熟练地套上扁担,往肩膀上一搁,担起往前走。井台上湿漉漉的,而他的脚步极为稳健,并未有丝毫打滑。
  旁边,一个梳着总角的孩子蹦蹦跳跳地蹿过来,“先生,先生!
  他停下脚步,低头看向孩子,也不说话,微微挑起眉毛。
  刚行至家门口,他停下脚步,正欲推门,忽听得马车声响,转头向东边望去……一辆马车正朝着这里驶来,车夫戴着斗笠,压得低低的,也看不清面貌。
  似有所感,他放下挑水的担子,望着来者。
  马车在距他还有一丈远的时候方停下来,车夫伸手将斗笠略抬了抬,露出面目,正是卫伉。
  “到了么?”马车帘内传来一个声音。
  “到了。”
  卫伉忙答道,同时掀开车帘,搀扶着一位发有银丝的老妇人和一个孩子下马车来。
  霍去病定定地看着那妇人,目中泛起水光;那位老妇人亦是如此,将他望着,泫然欲泣欲言又止;独独孩童不明就里,只顾着四处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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