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格外认真和期待的目光,不知怎地就有几分心软,便软了声气道:“如若是我,我既娶了她,即便是不喜欢了,也不会做不信不义,畜牲不如之事。”
暮光里,陆缄的眼睛黑润如珍珠,表情里带了几分宠溺和无可奈何,语气又软又温和。林谨容看着他,万千滋味在心头一一浸过,万千的话想要细说,终究也不过是轻轻叹了口气,对着陆缄微微一笑:“说得是,我亦如此想。到底是缘薄。”这是个永远也得不到答案的问题,也是个永远找不到真相的问题,因为谁也不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更无法去印证。
活在当下,现在他待她很好。水老先生曾劝过她,凡事多往好的方面想;诸先生也说,人生在世不过那么回事,怎么自在怎么来;诸师母则早就挣脱了自家那一亩二分地,把目光投在了外面的世界上。她虽比不过他们睿智能干,但也能凭着自己的力量,多做点有意义的事情,而不是白活一世,再悄无声息地死去,犹如这江边的沙砾,被水一冲,再没有人记得它的模样。
林谨容把手伸给陆缄:“我的鞋袜和裙角都湿透了,怪难受的,你的湿了么?”
“当然湿了”见她好似是恢复平静了,陆缄轻轻吐了一口气,紧紧攥着她的手,拉着她往回走:“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是旁人的故事,也值得你哭成这个样子。”
林谨容低头看着脚下湿湿的细沙,淡然一笑。他大抵永远也不会知道,这并不是旁人的故事。
陆缄在一旁打量了她好几眼,只暗暗把她牵紧了不提。
从江神庙到码头,其实不远,坐着马车不过转眼的功夫的就到了。码头边早就成了个热闹的小镇,大的好的客栈却只有一家,便是林谨容等人入住的熙熙客栈。
当朝制度,若有官员、举子投宿,客店便要为其留出清洁的枕席并上等房间,还需令邻保夜间警戒。故而,陆缄等人才一进店,就被店主亲自送到了二楼,又殷殷问询了一番,送上热水并饭食,方才退了出去。
林谨容被冷水浸透了鞋袜并裙摆,当时不觉,此时却觉着有些不舒服了,便让樱桃打了一盆热水,坐在屏风后头慢慢泡脚。陆缄便则换了干净的鞋袜就在桌边坐着喝茶,等林谨容出来好一同用饭。
门被轻轻敲了两下,紧接着陆良进来道:“二爷,行李已然悉数送到船上,都安置整齐了,也看过了船,明早可以按时出发,您可要去看看?”
行路难,出门在外当然要万般仔细,出门前陆老太爷曾千叮嘱,万叮嘱,切不可当甩手掌柜,把所有事情全交给下头人去办,事关身家性命,不得偷懒。这检查行李并座船安全的事情自是要亲自去看过才能放心的,陆缄便道:“要去。待得吃了晚饭以后,我便去看。你辛苦了,先下去吃饭罢,稍后我使人叫你。”
陆良应了退下不提。
林谨容想了想,匆忙将脚擦干,穿上干净的鞋袜,从屏风后走出来道:“我要同你一起去。”
才刚在江边吹了一歇凉风,又莫名哭了一场,陆缄又怎会带她去?便道:“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清,你去做什么?不如好生歇歇,稍后喝了姜汤就躺下发发汗,切莫要生病。路途还远着呢。”
林谨容一心想去看看周边的环境,又怎会任由他安排,少不得低声央求:“我不想在这里,就想跟着你去走走。我只跟在你身后,不打扰你就是了。”
陆缄揉揉她的头发,表情温柔,却是半点不让步:“不成。夜里风凉,不是玩笑得的。你若是寂寞,便叫豆儿她们陪你说话,我也去不得多久就回来了。吃饭罢。”
林谨容看他的样子是无法说动的,只好低了头闷闷地吃饭不提。
陆缄突地道:“你先前怎会突然想帮江神庙那女子?”
林谨容早有准备,便把先前那说辞一一道来:“行善积德还需理由么?我看她顺眼,可怜她,便想帮她。怎奈她不领情呢。”
寻常人想做善事,也是人家愿意接受才伸手,怎见过她这种,人家明明不愿意,她还在那里苦劝,千方百计,必须得帮的?且一开口,就是许人家心愿?陆缄看了林谨容几眼,见她神色平静,坦然自若,并无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便夹了一箸鱼肉在她碗里,道:“帮人也要论缘分,她既害怕不敢受了你的好意,那也是她自己无缘。”
“说得是。”林谨容点点头,并不就此事多言。总还有机会的,若无意外,一年多以后她便会再度回到这里,那时候兴许锦姑就会需要她相帮也不一定。
少倾,二人用过了饭,漱过口,叫店家来收拾了碗筷下去,陆缄看着林谨容饮过姜汤,叮嘱豆儿和樱桃仔细看护,自带了人出门去检查座船并行李。
那船却是一艘载重两千斛的大江船,桅高五丈六尺,帆有二十六幅,用橹八只,又宽又大又稳,船家也极精干熟稔。陆缄很是满意,仔细查验过后,便放心别过船家,自回店去。
行至半途,忽见有人奔呼而来:“诈尸呀,诈尸呀!”
紧接着一个半大小子不辩方向,直直朝着他们一行人冲了过去,眼看着就要撞上陆缄,陆良和长寿忙上前一步,把人给拦住了,斥道:“没长眼睛么?没看见这里有人?冲撞了我家主人,有你好受。”
那人借着灯笼看清楚了他几人的面孔,退后一步,惊慌抓住陆良的胳膊道:“委实是被吓破了胆,前头有个人明明死了的,却又突然活了……”
话未说完,就被陆良把他的手挥开来,厉声打断他的话:“咄!谁要听你胡诌?赶紧让开路来!”码头之地,鱼龙混杂,更多的是骗子与偷儿,专门诈骗那些没有出过远门,看着颇有资产的旅客。
这人黑灯瞎火地跑出来,直直就朝陆缄撞过来,怎会有这样巧的事情?必然不是良善之辈。只恐陆缄被他哄着去探究竟,吃了大亏,当然不许他再接着往下说。
陆缄虽对那人说的什么诈尸之类的话不感兴趣,却也无意多惹麻烦,便出声阻止陆良:“算了,也没撞上。走罢。”言罢当先一步,自去了。
陆良与长寿赶紧跟上去,将陆缄牢牢护在中间,簇拥着他往前走。
走了十来步远,陆良回头去瞧,但见还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在那里站着,便啐了一口:“果然不是个好东西!真被吓破了胆还不逃命去,还在那里站着?当年小的跟着范大管事走南闯北做生意的时候,各种伎俩看得多了。这人刚才不是想偷东西就是想骗人。”
陆缄一芜低声道:“出门在外,就靠着大家伙儿多长个心眼,彼此帮衬着了。安全到了地头,都有重赏。”
一句话说得长寿与陆良都十分欢喜,伺候得越发谨慎小心。片刻后,到得客栈门前,远远就见客栈前头围了一群人,吵得沸反连天的,犹以店主的叫苦声最为尖利:“运气不好啊,官差若是来了,各位客官可要给小老儿做个见证,他不是小老儿店子里的客人,生死更与小老儿无关。”
刚才那半大小子说的什么诈尸,莫非与这个有关系?陆缄不由顿住脚步,叫长寿:“你去看看是怎么回事。”长寿也是个好看热闹的,立时就挤开人群凑上去看,与一旁看热闹的人打听了消息来禀告陆缄:“是个汉子,不知从哪里爬出来,一直爬到这店子门口,喊了一声就死过去了。店主怕他死在这里,让伙计给他灌水,可伙计都嫌他身上脏污臭,又怕晦气,不肯动手呢。”他比划着“胸上这么大条口子,都流脓生蛆了,也不晓得还有没有命在。”
陆缄不由皱眉:“莫非是被强人打劫了的客商?”他年轻胆壮,又刚入了仕途,自问对这种事情是不能袖手旁观的,当下便要去看个究竟。恰好的那店主也要寻他做主,看见他来,就忙忙地把他请过去:“烦请陆老爷替小人做主。”
一个汉子平平躺在稻草上,衣裳早已看不出颜色来,胸前一大条狰狞的口子,早已溃烂不堪,臭不可闻。陆缄皱了皱眉头,命长寿挑了灯笼去照那人的脸,却见其额头上又有一个烫伤,再一看那眉眼,不由大大吃了一惊。
第318章:记得
怎会是他虽则过了好几年,但源于当初深刻的印象,陆缄还是想起了这个人的身份。此人根本不该在这里出现,可他不但出现了,还弄成这副样子,实是蹊跷。可无论如何,先把人救活才是最要紧的,陆缄略微思索片刻,命那店主:“把他抬进去。”
那店主自是不肯的:“陆老爷,他是死是活,是匪是盗都不定呢,要是抬进去,死在小人的店子里,小人这生意可不要再做了。小人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襁褓中的孩儿,还求您老高抬贵手,不要为难小人。”
虽是套话,但陆缄看他急得满头大汗的,也体谅他不易,便道:“总不能让他就这样躺在露天地里,再躺下去不死也得死。看看可有什么地方当得风雨,先把人抬进去,请个大夫来替他医治,一应费用我来出,若是有人寻你麻烦,都在我身上,你看如何?”见那店主还在犹豫,便又道:“莫非你是要看着他死在你门前?那我就不管了。”
那店主忙道:“行,行,暂先抬到后头去罢。”一边说,一边驱散了外头看热闹的人,厉声呵斥伙计,把后头柴房收拾出来,取了扇门板把那汉子抬了进去,又命人赶紧去请大夫,烧开水备用不提。
陆缄见乱七八糟的,便命长寿看着,自己上楼去避避。恰好遇到豆儿从房里出来,便问:“奶奶可睡下了?”
豆儿答道:“刚睡着。”
陆缄默了默,往一旁行了几步,压低了声音道:“你过来,我问你。今日那锦姑可是与你们奶奶说了些什么?”
豆儿不明白:“说了许多话,但不知二爷问的是什么?”
陆缄斟字酌句:“譬如说,讲故事什么的。”
豆儿认真想了许久方道:“不曾吧。奶奶早前是与那锦姑单独在一旁说了些话,说的什么奴婢虽然不知,却不似是个说故事的样子。二爷,奶奶可是有什么不妥?奴婢看着她很没精神的样子。”
陆缄忙道:“不是她有什么不妥,是先前在江边和我说故事,把自己给说得哭了,伤心得很。我就奇怪,是什么人和她说的故事。若不是锦姑,早前在家时可有谁与她说过什么故事的?”
豆儿坚决否认:“不曾。奶奶在家时,每日光忙着打理家事与产业,就算是出门做客也不过是走的场面,并没有什么特别亲近的人。从前还有吴家小娘子与她说得话,待得吴家小娘子出阁后,她便很少与人那样亲近了,只近来与三奶奶还能多说上几句话,说的也不过是家事。”
这的确是林谨容的性子。看似对谁都温和,很好说话的样子,实则要想与她多亲近一点,都是不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