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道:“这样的场合,人多嘈杂、心情浮躁,许多精心编演的歌舞也如同猪八戒吃人参果,着实浪费了,还得心境哩。或许朕刚回京,是自个心浮气躁。”
张氏柔声道:“陛下若是疲惫、想静静心,三清殿是不错的去处。”
她一直低着头不能直视皇帝,此时却抬起头来,眼睛看着郭绍。那眼睛长得水灵灵动,仿佛会说话一般,却把语言无法描述的东西说出来了,复杂的情绪,纠缠中带着勇气。
郭绍被她这一眼刺了一下,面上却忽然用玩笑的口气道:“朕是怕三清殿,更非静心之地。”
张氏轻轻说道:“若真能静心,除非死心罢。”
郭绍沉吟片刻,说道:“金祥殿内,那么多人还在宴席上,咱们先不说这事……朕先走,张尚宫等等再走?”
张氏也露出戏谑一般的表情,“陛下这是心虚么?”
郭绍竟被这妇人如此说,一言顿塞。
不料这张氏平时看起来十分知礼,此时却又悄悄道:“妾身听说越心虚的事,越是想做。酉时,若陛下心虚没来,便听听城楼上的钟鼓声罢。”
郭绍问道:“朕每天都听,为何今日专门要听?”
张氏红着脸,贝齿咬了一下,“陛下可闻钟鼓,体察那一刻弱女子的失意伤心。”
郭绍张了一下嘴,但觉得这么一言一语下去不知还要耽搁多久,当下什么也没说,从张氏身边离开了。
回到御座上,歌舞欢宴依旧,但他的感受又与之前不同了,时常有点走神。
过得好一会儿,郭绍才见穿着浅红上衣、月白裙的张氏很不受人注意地独自从侧门进殿,在一众妇人后面站着。
郭绍再看金盏时,金盏不经意的目光却向那边投去。
这事儿肯定瞒不过金盏的耳目。郭绍对台子上的表演已是心不在焉,心里琢磨着,张氏敢这么大胆,确实是因为曹彬受重用。不过,要对曹彬施恩,也确实犯不着去碰张氏,曹彬懂的,只要他的姨娘在宫里没出什么事就行了。
庆功宴结束后,郭绍早早就离开金祥殿。他哪儿也没去,就呆在万岁殿自己的寝宫。
许久后,远远地传来宫城城楼上的钟鼓之声,郭绍手里的茶杯顿时凝滞在半空,他抬起头,一时间侧耳听起了那声音。
张氏这女子,不至于让郭绍太上心的,可今天不知怎地,被她撩得心心慌慌。
郭绍一向是不太会拒绝女人,不过他踱了一会儿还是打消了念头。
并非因为觉得对不起金盏,他已经是三妻四妾后宫粉黛无数。只因张氏是金盏身边的人,郭绍这时候若是上了她的道,金盏可能会觉得很棘手难受……什么地方都有规矩。
“王忠。”郭绍喊了一声。
那宦官用跑的急急忙忙过来,躬身道:“陛下有何事吩咐奴婢?”
郭绍道:“你去滋德殿见大符皇后,问她今日编盾牌舞的人是谁。”
王忠愣在那里,因为郭绍之前就问过,他答过是卢琼仙。不过王忠什么也没说,只拜道:“奴婢遵旨。”
他等了一会儿,果然没一会儿卢琼仙就被王忠带来了。
一个身段婀娜轻盈的漂亮小娘,郭绍的军队把她从南汉国掳回来,他就给忘了。今日想起她,一是因为那盾牌舞,二是猜测张氏在后面做了什么小手脚。
郭绍对这些小伎俩没什么经历,但他能琢磨清楚偌大国家的很多事,也能把这些小伎俩猜个八九……卢琼仙是在为她袭击寻找机会,但机会被张氏夺走了,她们这私怨是结下了;而张氏是投靠金盏的人,她却背着金盏撩拨郭绍。
于是郭绍今晚要召卢琼仙。
因为在金盏和张氏之间,郭绍肯定会更替金盏着想。若又要让金盏管这复杂的后宫,又拆她的台,这不是强人所难么?
卢琼仙执礼罢,不再吭声。郭绍记得这娘们挺媚的,今日倒是沉得住气,便上下打量着她。
她终于开口道:“陛下看得人家都不好意思了。”
她的口音与官话出入很大,带着南汉那边特别的音色。
郭绍道:“看卢娘子编的盾牌舞,你对战阵也有兴趣?”
卢琼仙轻轻道:“妾身对战阵没甚兴趣,却对精于战阵的雄主十分仰慕。”
“哈哈……”郭绍大笑一声,但见卢琼仙也面目含笑。这娘们,能在昏君手下荒唐地做宰相,似乎并非等闲。
卢琼仙柔声道:“自古女子爱英雄。陛下叱咤风云,纵横万里疆土,这份气概,雄才大略,妾身打心眼里倾慕……”
那三段击之术是许军独创。郭绍点头道:“卢娘子挺费了些心思,你身居这人生地不熟的东京皇宫,还能了解那么多东西。”
卢琼仙道:“妾身仰慕陛下,愿能助半臂之力,不用心如何能行?”
她又用随意的口气道:“陛下,南汉国旧地多年海贸,有精于造船术之人。”
郭绍不以为然,一个什么女宰相,南汉国主信,郭绍还信她能治国?
第七百八十八章 雷霆之势
伴着一声鸡叫,郭绍从睡梦中醒来。宫廷里不养鸡,那是宦官学着公鸡打鸣。
郭绍睁开眼睛,愣了一下,因为身边躺着个“陌生”的女子,光滑的裸肩还在被子外面。他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这个女人是卢琼仙,昨夜的画面和声音好像一盘花了的磁盘一样成了片段,零星地涌入脑海。
她蜷缩着身子,仍在睡梦中。女人们之间似乎相互都看不顺眼,郭绍一瞬间却觉得,卢琼仙虽然名声不好,但睡着的时候依旧很可爱、带着些许可怜。
郭绍转头看窗户,天还没怎么亮。不过宦官的打鸣是非常准的,比真正的公鸡打鸣还准。
他顺手轻轻拉了一下被子,把卢琼仙的裸肩盖住,又把被角弄到她身下压实,从宽阔的大床上爬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慵懒的声音道:“不想陛下威服天下,却是个细心温和的人。”
郭绍回头道:“朕有公事,你再睡会。”
这娘们总说让人爱听的话,昏君肯定喜欢这样的人,比如以前的南汉国王。
就在这时,她又幽幽道:“睡完就走,这时候总叫人难过……陛下,你还会找我么?”
郭绍不吭声,他最不愿意给人承诺。他拿起一件紫色圆领袍服穿上,这时卢琼仙披着一件外衣起来了,过来给郭绍梳理头上的发髻。
她小声道:“妾身起来觉得骨头都是散的。”
郭绍笑道:“朕便当你是夸赞之辞。”
他准备了一番,洗漱吃了早饭,径直乘车去金祥殿。从金祥殿内侧上去,里面的格局很繁复……仿佛有无数的回廊、小院、房屋,一般人若能进到此处来,肯定会迷路。
但面对外面的正面几个殿室却是宏大方正,格局十分简单的大殿。单是这座金祥殿,也叫郭绍感觉它好似王朝的政治,外面冠冕堂皇、甚至显得呆板,但后面则千丝万缕一点都不透明。
今日郭绍既不与大臣议政,也不逢大朝,他先来到书房,叫人把出征期间的奏章和卷宗拿来看。
翻开卷宗,先看到了符金盏写的将火药坊废料和农庄结合的行政布局。那隽秀整洁的小楷,郭绍看得心里微微起了一阵波澜。
脑子里闪过符金盏抚平他衣裳的手指,以及眼前这些帮他细致认真的经营。甚至他现在身上穿的紫色袍服,也是金盏一针一线缝制。郭绍毫无征兆,心里竟有难言的感觉。
他呼出一口气,继续看桌子上的东西。
这时,他发现有一件很要紧的事没办成。上次他在前线时下旨,在蛟龙军战船上装备新铜炮,至今没有成功。
下面有许多图纸,郭绍一面翻看,一面开口道:“来人,召韩通、昝居润、李信到东殿来见朕。”
“遵旨。”
等了良久,门口两个宦官掀开木门,三人便阔步走了起来,纷纷抱拳鞠躬道:“臣等奉旨觐见,陛下万寿无疆。”
郭绍抬起袍袖挥了一下,径直道:“大食商人的造船构造咱们也得到了,但海船若不装炮,水战怎么有优势?依旧接舷用刀剑拼杀,航行得再远也无用。”
郭绍心道:海战不能形成绝对优势,怎么打东岛?打不了东岛,哪来的黄金白银铸币开支庞大的军费?!现在这规矩,打仗成本奇高,一场平夏之战那么顺利,回来奖赏之后一算账,亏本到姥姥家了。
将士们光知道今上厚待,而今坐拥天下富有四海,兄弟们的待遇不能比以前还薄,却不知钱从何处来……税收收的大多是实物,开销却需要大量现钱;现在实质是募兵制的后果。
郭绍从金盏写的卷宗里知道,现在内库从南方诸国宫廷府库劫掠来的财宝,已经所剩无几。郭绍也情知这几年连年用兵,着实战争太频繁。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表了态:“你们必须把炮搬上战船!”
韩通转头看李信,李信拜道:“陛下息怒。大食船与中原船只最不同之处,船体狭长,且是纵帆,便于海上远行;但造船技艺实在比中原船好不了多少。
大食船的短处,是太小了。铜炮太重,照陛下之意,要在两舷设炮,假如一边只五门炮,也重达万斤,一放炮船体几欲倾覆,万万不能承受。
臣等寻工匠想尽千方百计,为火炮造了一种木轨炮架,以铁链牵挂。发炮时,炮身沿木轨后移,又以铁链缓冲冲力。欲以此减少后震力道,但发现还是不行……唯一的法子,要大船!”
郭绍听他一阵废话,差点没脱口而出:既然要大船,不会把船体放大了造么?!
但他不是造船工匠,虽然平素看了不少卷宗,学了不少。但隔行如隔山不是玩笑话。他当下便问:“能不能把大食船造成大船?”
李信道:“回陛下,臣问过造船坊的大匠。造船师不能照着放大,掣肘之处在于龙骨。”
“龙骨?”郭绍听说过这个词。
李信拜道:“船越大越重,船体要牢固,须得龙骨更结实。以大食船的龙骨,造大了会散架。
咱们也能造大楼船,不过那是平底船,在江河则可,于海上不稳,经不起大风浪。”
郭绍一筹不展,他表示帮不上忙。若是在火器构造上,他还能琢磨弄出火绳枪,但帆船……着实了解不多。
他知道明朝郑和下西洋的宝船很大,可现在不是明朝,他也没地方弄到宝船的造船图。
“你们再想想法子。”郭绍挥了挥手。无法强人所难,就算他是皇帝,总不能告诉大臣:他想要航空母舰,也能让他们满足皇帝罢?
韩通等人没办成事,不敢多言,当下便道:“臣等谢恩告退。”
就在这时,郭绍忽然想起了卢琼仙,她说能找到造船人才?
……
控鹤军的一个军营里十分热闹。开国公李处耘穿着布衣,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