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千娇  第5页

一天好日子没过反而被她们嘲笑、背地里说闲话。难道就这样带着羞辱结束一生,然后让那些人再幸灾乐祸地挖苦几句?
  没有过朋友,没有亲人,连家也是一个破碎的家;丈夫被人杀死了,她也无多伤感。这样的处境让她觉得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人。自己虽然出身低贱,但上天给了她比绝大多数人更好的容貌,况且底层出身的人又不止她一个,究竟是哪里走错了路?难道是当初不该去招惹李守贞的儿子?如果没这么做,又能好得了多少呢……
  玉莲觉得没脸见人,只想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所以出门来来去去几乎不和人说话。若是这个世上没人认识自己该多好,也想那些七姑八婆不要拿自己的不幸作为茶余饭后的笑柄。
  不过她又想起昨日在朱雀大街上见到的卫国夫人符氏,同样是破灭的李守贞府上的女人,凭借家势又成了官家的妻子,尊贵的身份让官员都要敬畏仰视,更别说这些市井妇人,谁敢嘲笑她?她们甚至连嫉妒的勇气都没有……玉莲幻想,若是有一天自己能如此尊贵,认识她的人应该感到羞愧、应该认识到她们自己的下贱!如此想象,她心中才隐隐有些飘渺的快意。但有过李守贞府上的经历,让她明白现实中是不可能的,只能在自个心里聊以自慰。
  ……
  傍晚时分,门外有人敲门,玉莲开门一看原来是绍哥儿回来了。绍哥儿还穿着甲只是没带兵器,他耷拉着脑袋似乎情绪低落,连正眼都不敢看玉莲,也不进门,站在门口说道:“王指挥责令我赔偿陈家的抚恤费和丧葬费,但……”
  玉莲忙向巷子里左右张望,道:“进来说话,别杵在门口。”
  绍哥儿愣了一下,走进灶房,自个寻了条凳子坐下。
  “吃过了吗?”玉莲又问,对待郭绍丝毫不像杀夫仇人,她知道,绍哥儿杀陈家汉子却是为了替自己出头。绍哥儿没搭腔,她便猜他饿着肚子回来的,忙揭开锅盖,拿一只粗碗盛了满满一碗绿糊糊的羹。
  郭绍见木桌上热气腾腾的糊糊,尴尬道:“这样不太好吧……对了,铁匠铺后院我住的房里,箱子底下有一罐钱,只是不够。”
  玉莲道:“他们只是叫你赔钱,没打你?”
  郭绍摇摇头,终于忍不住饥饿,端起糊糊喝了一口,顿时只觉口感极差,好像有糠之类的谷物外壳渣子……这个时代,有的吃就不错,只不过玉莲平素就吃这个?他悄悄拿眼又看了她一眼,实在看不出这样白净的一个女子是吃糠咽菜过活的。
  玉莲的额头光滑而圆,长着一张鹅蛋脸,与一双黑白分明的杏仁眼配得非常恰当,浑然一体天然漂亮,眉宇不露妩媚,却看起来比较亲切。只是她身上的衣裙着实破旧,露出白净的脸和脖子,倒让人不禁想起剥开了一点的糯米粽子。
  郭绍大喝了一口不知什么做的糊糊,胃口全无,便慢慢吃着,一边说道:“王指挥认为我与殿前都指挥使张永德有什么关系,他本想卖个人情;但昨天杨彪才因赌博打残别人被连降三级,王指挥若是对我网开一面便是赏罚不公无法服众。因此命令是又将我从都头降到十将,并负责赔偿……倒是那杨彪比较倒霉,昨天才降到十将,今天又因为我做回第四队的十将,被再次降级成了副将。”
  五代军职比较混乱,不过玉莲因为曾经在李守贞府上长大,后来在东京又认识郭绍,言谈之中了解不少这些东西,指挥使以下的军职她明白。军使或都头就相当于百夫长,十将便是队长,副将便是副队长……从军的人大多无非是想升官发财,郭绍虽然没杀人偿命,但从百人的长官一下子降作队长,损失也是很大的。
  玉莲听到这里便道:“铺子地契我还是不要了。”
  郭绍似乎有点误解,点头道:“现在我没法子,只好将那铺子算作给你们家的赔偿,那罐钱也算进去。”
  玉莲摇摇头,悄悄看了他一眼:“铺子你还留着,我不要了。我给你签押票据交差,就当是已经补偿过。”
  郭绍皱眉道:“明日一早我就要回军营,你以后作何打算?那间铁匠铺是我赔偿给你的,又有黄老头帮衬,经营下来勉强可以维持生计,你就别推辞……”
  “我的事不烦郭郎再操心。”玉莲的口气忽然有些冷意,女人真是变脸比变天快。
  郭绍没说完的话堵在喉咙,沉默下来。他想了想,自己确实是一直对玉莲有好感,漂亮却可怜的女人,又很勤快,任谁都喜欢吧;但似乎也不能因为对她稍微好点、在她困难的时候帮助了一下,就要求她怎么着。
  他起身正待要告辞,借着灶里的柴火光线却忽见玉莲眼睛里水汪汪的闪闪发光,含满了眼泪。灶头里的火焰在摇曳,橙色的光在她脸上光暗交替、阴晴不定,就如同照出了她徘徊不定的内心。
  “你……”郭绍不知如何问话。
  玉莲抿了抿朱唇,欲言又止的样子,那美丽洁净的脸,在破旧布满尘垢的低矮破房子里分外异样,反差极大。这间灶房充满了陈旧的味道,所有的东西都很老,因为玉莲的存在怎么看怎么不协调。
  她眼睛里的水珠终于从脸颊滑下来,同时也露出了一丝笑容:“你回去罢,我们不会像那些奸夫淫妇一般,我也不是通奸弑夫的蛇蝎妇人。绍哥儿对我的好,我心里记着便是。”


第六章 祈福吉符
  夜幕笼罩千里,在同一片黑暗里,每一个地方却有着不同的孤寂。陈家屋宅位于龙津坊的深巷角落里,狭窄的空间和高的墙壁让这里采光非常不好;她家的房屋小而低矮,又有些年头了,积了烟灰的房梁、破损的木窗,让整个空间的色调非常阴暗……会让人联想到故事里的鬼屋。
  这时候玉莲才意识到陈家汉子的一点好处,以前他在的时候玉莲没这么害怕。她贴着墙蜷缩着,越怕越睡不着。
  人死后会不会有鬼魂?玉莲的眼前似乎看到了刚死时满脸血污瞪着无神眼睛的尸体。她哆嗦着对着黑漆漆的半空小声说道:“你不要怪我、不要怪我……我不对,心里不该盼着你死,但并不是我杀的你、也没做帮凶!这都是无奈,我一个妇人真的没法忍受那样的日子,若非过不下去,我的心也不会如此狠毒……”
  她不断地安慰自己,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阵。毕竟这里并不是最恐怖的地方,好歹也在东京大都市里;之所以叫人觉得恐怖,可能是因为刚死了人在外面臭水沟。
  玉莲觉得最让人害怕的地方,是在儿时生长的地方、是在梦里。
  离开家乡的时候还小,偏偏人会把最初看到的环境记得非常清楚。比东京陈家屋宅更黑更破的土墙茅屋,而且乡下一到晚上外面是一片漆黑,半夜一盏灯都没有;屋后就是荒山,山上有很多野坟。玉莲对小时候起夜解手都不敢去的情形记忆犹新。
  隐约记得,家乡属于河东高平。听老头们闲聊,说高平以前叫长平,也就是很久以前秦赵两国长平之战的古战场附近,传言秦将白起在那片土地上坑杀了四十万赵国将士!难怪村民们常常无意间挖出白骨。玉莲那时候爱听大人们天南地北的闲扯,听完却怕得很。
  后来她终于被人转卖到了河中府李守贞家,犹记得那人烟稠密的城市、人来人往的深宅大院、明净的房屋,从来不缺灯油蜡烛,晚上外面都挂着灯笼,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那个地方。至少最初认为那是个角落里都充满阳光的好地方。
  不知睡了多久,她一睁开眼,明净的房屋不见了,随之而来的是现实中一片黑暗,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草木灰味儿。
  玉莲在黑暗中瞪圆了眼睛,不敢去掌灯,窗户透风,那油灯晃来晃去的更可怕;再说深更半夜亮着灯万一被别人家看见了可能又有闲话说。这时她感觉软软的胸脯被什么东西轻轻硌了一下,伸手摸索,发现原来是几天前在道观里祈的吉祥符,系着根细绳子还戴在自己身上。
  符是给绍哥儿求的,好几天前的事了,那时候还没发生命案。
  据说很灵,在菩萨面前开过光,又有道行高的人施法画符。符文画在一张红绸上,包成三角,拿绳子一系还能戴着。绍哥儿说近期会出征,玉莲希望他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除了拜神求符还能帮上什么忙呢?
  那座玉贞观的观主是个女道士,道观在城里,因此很受妇人的欢迎。玉莲之前也很有兴趣打听观主的来历,据说她原来叫京娘,多年前曾和禁军将领赵匡胤相识,后来因情所伤才看破红尘,在东京建了座道观出家;妇人们最喜这种儿女情长的传言,难怪玉贞观的香火那么旺盛。
  玉莲摩挲着手心里的符,犹豫着还要不要给绍哥儿。明天一早是赠送的最后机会了,天亮他就要回营。
  在内心里,玉莲并不怪罪郭绍杀她的丈夫,甚至还悄悄怀有感激……她当然也看得起绍哥儿这样的后生,此人不仅有勇力,而且并非那头脑简单的莽汉,玉莲认为他见识非同一般,若是时运好、说不定真能挣得富贵。但他十八九岁年纪轻轻的将校儿郎,真能看上一个相当于嫁过三次、不能生育的妇人?
  若是表现得急不可耐,恐怕会自己作贱:丈夫尸骨未寒就与人家你侬我侬,你是水性杨花的轻浮妇人吧?玉莲非常懂得,若是自己都不自重,那么别人也会看轻自己、当作随时可以丢弃的无关紧要之物。
  要是早几年、还在李守贞府上那时候就好了……但绍哥儿那时好像一门心思倾慕符氏,连为她死都愿意,就算是现在他真的就放下了?
  老天从来就不公。有些人,确实是生来就招他人万般宠爱,就算什么也不做,也会有人愿意为她付出。便如符氏,出身尊贵秀外慧中,无论她嫁过几次都是人们心中的仙女。
  ……
  郭绍一早起床打开后门,发现门缝里掉出来一个红色的东西,遂捡起来仔细观摩了一阵,然后收起那物,转头向巷子里面看了一眼。
  ……依照枢密院的军令,禁军将士提前到各营房集结报道,两天后将点兵出发。郭绍在规定的前一天就赶到兵房。
  虽然在军营驻地只有两天,但对于郭绍来说实在有点闲,因为他升上都头的位置屁股没坐热就重新做回了十将;本都第四队只有二十几个人,早都是熟人,没什么可操心。
  他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坐在门槛上晒太阳,春天的阳光暖洋洋的,院子里的梨花树上的花朵含苞待放,这个季节冷暖适宜,叫人动都不想动。他平素没事时看起来确实懒,好像没什么精神似的,话不多,能坐着绝不站着。
  就在这时,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一只白兔子,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但他照样没动弹,只是很专心地瞧着。
  春天里的小白兔,可爱却很容易受到惊吓,若非慢慢地靠近,她就会立刻被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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