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了一叠奏章进来了。旁边那张书案后面的左攸侧目:“黄辅政,咱们先做这事儿?”
黄炳廉忙放下笔,抱拳回应。
俩人分了奏章来处理。过了一会儿,黄炳廉发现了一份宰相范质的奏章,心里立刻重视起来……忙翻看细读一遍。
这份奏章引经据典,说了很多道理,但内容只有一个:劝诫皇帝不要让后宫来掌管国家政务。这个后宫妇人,当然指端慈皇后符金盏!
黄炳廉意识到了事情有点严重,沉吟片刻,把奏章递向左攸旁边。左攸先从容地放下笔,然后接过去看。黄炳廉看到左攸的神情微微一变,稍许,左攸把奏章递了回来:“既是黄辅政拿到,便由你来。”
黄炳廉拿起一张黄纸条,提起笔想了很久,愣是下不了笔……归纳内容并不困难,但措辞不能随意。
他伸出左手在下巴的胡须上抚弄了许久,终于放下毛笔,拿起奏章站了起来,走到屏风里面,躬身拜道:“陛下,范相公有份奏章,请陛下亲自过目。”
“拿过来。”郭绍道。他的旁边站着宦官曹泰,曹泰上前来拿奏章……因为黄炳廉不敢轻易太靠近皇帝了。
黄炳廉不敢去观察皇帝的表情,当下便拜道:“微臣先行告退。”
黄炳廉倒退几步,然后注意着步伐姿态走回自己办公的位置。左攸抬头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黄炳廉微微点头示意,然后坐了回去,继续拿起一本奏章翻开。
他一个辅政,无权处理一个宰相的奏章,连评论都要谨言慎行。不过他心里倒是对那事儿有数的。
皇帝看到那份奏章,肯定不高兴!皇帝和他大姨子的关系有流言蜚语,黄炳廉是不知道真假,但可以肯定郭绍宠信端慈皇后……因为让她在西殿执掌国政,是郭绍的意思、也是他自己愿意干的事。
现在范质不让郭绍做他愿意的事,郭绍能高兴吗?
不过,黄炳廉又琢磨: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新国策不仅是在组建一支“乡勇”,而且会涉及兵制、徭役、赋税等诸多方面,皇帝肯定想让官员们都心服口服地支持他,而不是应付了事。
范质的奏章,究竟只是他个人的主张,还是替一批人说出心思?如果是后者,郭绍就不能不多加考虑了。
黄炳廉一声不吭,忍不住又转头看左攸,不料左攸也在看自己,俩人面面相觑。这个动作,让黄炳廉感觉有点疑惑不解。
……
一到酉时,宣德门上的钟鼓就敲响,在金祥殿内清晰听闻。郭绍站了起来,说道:“诸爱卿做完今天的事,便下值罢。”
左攸等人起身作揖,一齐道:“恭送陛下。”
大伙儿等郭绍和宫人们离开东殿,这里官职最高的枢密使王朴便开口道:“收拾一下,明天再办。”
东殿内渐渐便热闹起来,大伙儿寒暄几句,有时候还开句玩笑。
左攸也与几个人一起离开金祥殿,步行出东华门后,便与同僚告辞,各自上马车或骑马回家。但左攸今晚还不能回家,他要去禁军大将罗延环家一趟。
罗延环今天生辰。
这会办宴席有规矩,六十岁以上的人才能办寿宴。罗延环这种壮年,就算有身份也不能在东京随便开宴,他生辰这天便只请东京的故交好友在家里吃顿饭。
左攸和他不仅是同朝为官,还是好友。所以左攸得去。
俩人私交很好,因为罗延环能有今天,给他引路的人就是左攸……
当年枢密使王浚因骄横跋扈、企图挟制太祖郭威,被清理党羽,罗延环被牵连贬官。罗延环认识左攸的时候,正在一个闲职衙门挂个职位,每天去公家混饭吃;因左攸引荐,罗延环才投到郭绍账下,并迅速得到重用。
后来郭绍称帝,罗延环投奔之事,对他前程的作用就不言而喻了。他当然打心眼里感激左攸。
第六百三十五章 难得知己
罗府上有亭台楼阁,有庭院绿意。客厅里三人举杯对饮,谈笑有声,时不时有一盘佳肴端上桌子。
罗延环举杯动容道:“人生难得一知己,而今我有两个,夫复何求?”
左攸一脸笑容端起酒杯:“愿咱们年年都能在此对饮,为罗兄庆生。”
“先干为敬。”罗延环一脸红光,仰头饮尽杯中酒。
李处耘也微笑地按住嘴上的大胡子,端起了酒杯。
就在这时,一个貌美的妇人笑吟吟地从后门走了出来,那妇人盘着发,头发上插着金钗,不过打扮却显得比较朴素亲切。
罗延环说道:“李兄见过贱内……这位是内阁辅政、太常寺少卿左兄,你快来给二位兄长见礼。”
左攸急忙站了起来,眼睛看着别处,也不再去看那美妇了。
妇人款款屈膝道:“妾身这厢有礼了,见过二位兄长。妾身下厨做了几碟小菜,不知是否合哥哥们的口味哩?”
李处耘做了个虚扶的动作:“嫂子快别多礼了。”
左攸忙道:“让嫂嫂亲自下厨,我等实在过意不去。菜特别好吃,好像回到家的味儿,多谢多谢。”
妇人笑道:“都是粗茶淡饭,哥哥们不嫌弃就好。”
“不敢不敢。”左攸和李处耘一起好言道。
妇人道:“哥哥们慢用,妾身就不叨扰你们雅兴了。”
左攸用不经意的目光看了一下那妇人的背影,心里明白,一个同僚连女眷都叫出来见面,着实是当成信任的好友来对待了。
三人继续饮酒聊些轶事,左攸时不时也饶有兴致地附和几句,但他心里却想着了另一件事:宰相范质的奏章。
有些事,就算在私底下大家也不说的,但左攸心里却明白:符家皇后生了儿子,李圆儿不也生了皇子,而且年长,不过现在不是嫡子而已。
不知李处耘怎么个想法,但要是把目光放远点,符家太得宠信,对李处耘家显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那份奏章,范质率先站出来质疑端慈皇后掌管朝政,暂时知道的人还不多;少数知情者,其中就有左攸,因为他在东殿亲眼看到了。
现在在罗家,就三个人,要不要告诉李处耘?
左攸有些犹豫。他以私心当然想告诉李处耘,因为和他们私交都很好,李处耘和罗延环是很早的好友故交了……左攸犹豫的原因,是嗅到这事儿可能会有点复杂。
罗、李二人以知己好友待左攸,特别是罗延环。如果要左攸在大臣中站位,当然会站在他们这边;但是这事儿还要考虑另一个人,当今皇帝。
左攸原本的身份,是郭绍的幕僚,也是好友;然后才为了郭绍举荐人才,与罗延环、李处耘加深交情的。
范质的奏章,既然郭绍还没表态。左攸寻思着,还可以等等,不用急着告诉任何人。
于是三人继续饮酒谈逸闻趣事,没人提到公事。
……
次日天还没亮,在皇城金祥殿,郭绍照常与几个重要衙门的大臣见面。
郭绍经过一夜,权衡了一番,决定把范质的奏章拿出来询问大臣们的意见。范质是两朝宰相,他与很多官员都有来往;而且通过奏章的程序,总有人知情。这事儿瞒不住,压下去也不是好事。
“昨日范相公有一份奏章,叫诸爱卿看看。”郭绍转头对宦官曹泰道。
众人便拿着奏章传视了一圈,一下子殿内就安静下来,静得仿佛掉一颗针都能听见。
范质在奏章里列举了一些后宫妇人干涉导致朝政昏暗的例子……郭绍不认可,因为他觉得符金盏并不是那些祸国殃民的女子可比的,但是他也不便与大臣争辩。范质还有个理由,妇人会让朝政失去公正清明,破坏礼制云云。
郭绍心里也清楚,符金盏是怎样的人不重要;关键是经过唐朝武则天称帝后,无论武将士大夫不信任女子。人们害怕重蹈武则天朝的一些事,也不习惯妇人的作风特点。
郭绍回顾左右,先把目光放在王朴的脸上。王朴眼睛看着下面,皱眉沉吟不已,完全没有表态的意思。
他又一一看去,大部分人都不愿意吭声。他看到左攸时,左攸抱拳道:“臣以为,端慈皇后此时当政,确有不善之处。可能会对端慈皇后的清誉不利。”
郭绍听到左攸都这样说,心情也往下沉了一截。
就在这时,史彦超大嗓门道:“文官就是啰嗦!兵事不还是官家在管,那些动动笔杆子、动动嘴皮子的,能干什么?官家哪有闲工夫去理会,让端慈皇后帮忙没啥不好。这是你们的福分,端慈皇后待人仁慈宽容,连禁军将士都服她,文官儿反倒左右不是,不识好歹!”
他的言语充满了对文官的蔑视,在场的宰相文官都十分不悦,左右看史彦超不顺眼。
范质冷冷道:“马上取了天下,若治天下还用武夫,梁、唐、晋、汉的教训尚且不远!圣人云,治大国如烹小鲜,史将军不懂,何必乱说一气叫人笑话?”
史彦超大怒,指着范质冷笑道:“现在觉得自己腰站直了?当初,官家率军进皇城,怎地没见你硬气……”
“史彦超!”郭绍的脸立刻拉下来。
史彦超愤愤住了口,范质已经起得手都哆嗦了:“你,你……”
郭绍道:“范相公为了大义、为了天下大局,顺应百姓人心,一直在朝廷操持政务,你这样羞辱一个宰相,将朕置于何地?”
王朴也道:“史彦超,你可知罪?”
郭绍也接着责骂一通。
郭绍见谈不拢,当下便道:“今日便罢了,你们有什么主张,可上书言事。在场诸位,言事无罪。”
……诸臣离开金祥殿时,王朴在路上等史彦超走上来,才语重心长地说道:“要不是官家护着你,史将军今日要吃不完兜着走,你可知道?”
史彦超面不改色,哼哼了一声。他嘴上不认,却觉得王朴的话没说错。
王朴道:“多说无益,史将军好自为之。”
史彦超闷闷不乐地回到殿前司官署,来到他办公的套房,忍不住又大骂了一通。
一个亲近的部将正好进来办事,便好言劝了一番,又问谁惹了史都指挥使。史彦超看了部将一眼,还算信任此人,当下便把金祥殿东殿的事儿说了出来。
部将立刻跟着大骂范质。范质虽是宰相,但禁军武将私底下根本不买账,政事堂管不着他们;要是换作以前,有兵的武将更加嚣张,现在收敛了一点在明面上不敢无礼。
部将骂完,回头看了一眼门口,低声道:“史将军提到左少卿的态度,末将倒想起一件事来,昨日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罗延环生辰,左攸也去了的。”
史彦超皱眉道:“那罗延环以前落魄不堪,能得重用,混到现在的高位,就是当初靠左攸把他举荐到官家跟前。俩人关系不错,罗延环生辰,左攸过去喝酒有啥不对劲?”
部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