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  第54页

这宅门就可以开在坊墙上。赵国公家的大门在永丰里的南边坊墙,如今还未夜禁,那道门可供出入。等夜禁之后,宾客出入方才走永丰里内的那道门。”


昨夜去毕国公窦宅赴宴,杜士仪一时之间也没注意这许多,如今听得此语,回想记忆中从前跟着杜氏长辈去那些权门贵第赴宴,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他立时醒悟了过来。谢过之后,他立时拨马沿坊墙往南走,果然绕了一个圈子,他就看见了那夯土所筑的南边坊墙处,赫然是一座不太显眼的乌头门。门上的两根柱子虽然稍作雕饰,但看上去完全没有朱门贵第的气派,不过一路过来,偌大的永丰里坊墙上就只开着这么一座乌头门,只凭这一点再加上门前矗立的四个仆役,就已经彰显出了此间主人的尊贵。


果然,杜士仪带着田陌上前一通报姓名,其中一个仆役立时满脸堆笑地说道:“原来是杜郎君,家中主人已经等候多时了。还请郎君不用下马,某这便带郎君入内。”


进了乌头门,杜士仪方才明白,所谓的不用下马是什么意思。原来,外头那夯土所筑的坊墙以及那座乌头门,不过是赵国公崔宅的外墙,进门之后前方约摸四十步远处的白墙朱门,方才是真正的正门。


此刻进来的这条青石甬道左右两边,是一个极宽的院子,院子东西分别是一溜屋子,造得低矮而朴素,应是这外头值守的人起居轮班所用。等一路到了距离正门不远,但只见两边戟架两架,其上列戟各六竿,外头罩着赤黑戟衣,每竿戟顶全都绑着幡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过了戟架,高高的台基上是二层高的三间五架悬山顶门楼,黑瓦朱门白墙,屋檐上饰有一对上翘鸱尾,在夕阳照射下越发显得恢弘壮伟。


直到正门之前,杜士仪方才下了马。吩咐了田陌照管马匹,从其手中接过了一方锦匣,他就见引路的仆役满脸堆笑地领了另一位中年人来,口称这是萧管事。昨夜才去过毕国公窦宅,如今再进崔家,他自然已经习惯了,即便到了正堂前,见那坐落在高高石基上的建筑相比窦宅更加极端,四面只有立柱没有墙壁,乍一眼看去空旷轩敞明亮,此刻身在堂外,赫然能看见堂中居中一扇木制大屏风以及前头的一具矮足长坐榻,两侧可见几个仆役正在搬着坐榻和食案之类的家具,仿佛正在为夜间的欢宴做准备,他也没露出半点异色。显然,倘若此刻要见崔家长辈,绝不会是在这地方。


果然,那萧管事在正堂前稍稍一停步,随即便笑吟吟地说道:“夜宴的时辰还没到,夫人正在寝堂。”


绕过正堂,便是二门。崔家门禁极严,那萧管事把杜士仪领到二门便止步退下,这一次,却是一个上穿襦袄,下着石榴裙的中年女子。她含笑对杜士仪行过礼后,自称傅媪,随即便侧身走在了前头。


这里显然已经是崔家内宅,尽管杜士仪记忆之中有不少出入公侯王宅的景象,但除却本家长辈之外,如这样径直进入别家内宅,却还是第一次。一路上常有绮年玉貌的婢女在道旁屈膝施礼,不少还好奇地打量他,他素来不喜被人当成猴子一般看,索性也就大大方方无所顾忌地回看过去,见其中甚至有几个婢女眼神中带着几分挑逗,他不禁觉得大没意思,顿时意兴阑珊地收回了目光。


“杜郎君,寝堂到了。”


相比开阔轩敞的正堂,这寝堂四面有墙,门前罗列侍婢,看上去仿佛更为规整。见那傅媪走在前头上了台阶,杜士仪便定了定神跟了上去。待到了正门前头,他听得傅媪禀报了一声,继而那厚厚的门帘被人拨开了,却是探出了一个脑袋来。小家伙虎头虎脑,脸上肉嘟嘟的,不是在登封县见过的崔韪之之子,崔小胖子崔二十五郎还有谁?时隔一年多没见,小胖子蹿高了一截,面对他端详的目光虽是立刻缩回了脑袋,但等他跨过门槛进去,就只见小胖子努力昂首挺胸,一副小大人的派头。


“二十五郎,可不能这样没礼数,还不带杜郎君过来!”


听到那温和的声音,杜士仪顿时举目望去,可因屋中光线并不算亮,他只能隐约看见居中屏风前头的坐榻处,依稀有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中年妇人。等到那崔小胖子有些敌意地瞪了他一眼,继而不情不愿地走在了前头,他方才跟了上去,待到近前时,看清了人的他忍不住在心里发出了一声惊叹。




李夫人虽是在责备崔二十五郎,但见杜士仪听着小胖子的睁眼说瞎话嘴角含笑,随即施礼拜见,她便亲切地欠身回礼道:“杜十九郎不用多礼。说起来,二十五郎的父亲即将调任,所以把他和十七娘送来东都暂住一阵子,他确是常在人前提起你。”


“我才没常对人提起他呢,都是他把十一兄给拐跑了……”


崔小胖子才嘀咕了一句,见李夫人凤目含威地看了过来,他立时噤若寒蝉,不甘心地斜睨了杜士仪一眼后便闷声说道:“我去后头看看伯祖母!”


眼见崔小胖子就这么气咻咻地跑了,杜士仪琢磨着他刚刚那拐跑了三个字,再想想此前造访登封县廨初次见到这小子的时候,他也是仿佛一只小狗似的黏着崔俭玄,什么都效仿那位崔十一郎,他的面色不禁有些古怪。然而,当着李夫人的面,他很快就把这念头给压了下去,待李夫人示意他落座之后,他更没有功夫去思量那些崔家兄弟之间的问题,只顾着应付李夫人天马行空一般的各色话题。


从他家中情形,突然跳到他在草堂中所修课业,从他和崔俭玄跟着裴宁学琵琶,再到当年缘何出头捕蝗……总而言之,这位李夫人仿佛极其精擅摸底细之道,闲话家常之间套话于无形之间,若他真的只是未谙世事的少年,决计会被人三言两语把底子掏得干干净净。然而,他既是有准备,那就应付裕如了,十句话里头连真带假,到最后眼见李夫人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笑容,仿佛是对自己这个人差不多满意了,他却突然拿着身前那锦盒站起身来。


“夫人,此前崔十一兄回东都之前,我曾经相借了一些银钱,本待早些归还,但他这一回乡便是一年多,所以才拖到了今日。因青钱携带不便,我便在登封都兑成了金子。”


杜士仪见赵国夫人面露错愕,便径直来到那傅媪跟前,将那锦匣不由分说地递了过去。紧跟着,他方才退后几步,再次拱了拱手:“昨日我与大师兄奉卢师才刚抵达东都,却偏逢毕国公设宴强邀,我不得已方才代师前往,本就多喝了几杯,结果王十三郎送了我回旅舍,禁不住大师兄相邀,三人又一时畅饮长谈到了半夜,如今尚还宿醉头痛。夫人今日设宴相邀,我不胜荣幸,可眼下却实在是支撑不住了,还请夫人允准我先行告辞。”


李夫人闻言顿时面露异色。她瞪大眼睛端详了杜士仪一番,随即便微微笑道:“怎么,杜郎君不见见十一郎就要走?”


杜士仪还来不及回答,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杜十九,你可算是来了!”
59.第59章 我家有个小九妹




听到这个熟悉而又仿佛有些陌生的声音,杜士仪不禁微微一愣。当他转身看去的时候,就只见一个头戴幞头身材颀长的少年郎大步走进了屋子,那凤眼看着他满是笑意,不是崔俭玄还有谁?阔别一年多,他在山间习文练武的时候,也颇为记挂崔俭玄在东都家里过得如何,可眼下对方大喇喇直冲了过来,他却不知道为何,忍不住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喂,杜十九,咱们好容易久别重逢,你就摆出这避如蛇蝎的样子?”崔俭玄皱了皱眉,很是恼火地哼了一声,气咻咻地说道,“亏我撞见二十五郎,听到你来了,就匆匆从祖母那儿过来见你!”


瞥见李夫人饶有兴致地含笑而坐,分明对崔俭玄完完全全一副放任纵容的态度,杜士仪不禁暗自腹诽。然而,面对此刻横眉冷对的崔俭玄,他却依稀总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可思来想去却总不得要领。既然暂时思量不出一个结果,他也就更萌生了今日到此为止的念头,当即含含糊糊地说道:“十一兄恕罪,适才我还对夫人说,昨夜宿醉,今日前来赴约实在勉强,还请允准我先行告辞。”


“什么十一兄!”崔俭玄一下子踏前一步,面上露出了深深的愠色,“杜十九,你忘了咱们不但在登封齐心捕蝗,而且入了卢氏草堂,一直都是同席读书,同榻而眠?莫非我回东都不过一年,你就把这些都丢下了?”


杜士仪闻听此言,顿时觉得浑身一凛。这一次,他终于体会到那一丝不对劲从何而来。此时此刻崔俭玄靠得太近,身上那种隐隐约约的香味依稀得闻,尽管极其淡,可他在只有空气清新的山野乡间呆的时间长了,不免极其敏感。更加匪夷所思的是,从眼前这灯光角度,他隐隐约约察觉到,崔俭玄的面上仿佛敷了一层薄薄的粉,尽管让其越发显得肤白如雪,但这年头男子熏香也就罢了,男子傅粉却是只有张易之张昌宗这种以色事人的男宠方才会做的事!


那一刹那间,他的耳畔倏忽间仿佛响起了昨夜自己在毕国公窦宅中托名《化蝶》演奏的那一曲《梁祝》,忍不住立时打了个激灵。尽管此前崔俭玄离山回乡的时候,没有十八相送,没有我家有个小九妹,可此时此刻的情形着实诡异得有些过头了,诡异得让他冷不丁生出了一种错觉――这崔俭玄便是祝英台,自己则是那呆头鹅梁山伯!


然而,这念头只是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紧跟着,他便立时冷静了下来。他不动声色地往后又退了一步,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十一兄言重了,咱们确实是同门读书,确实是一块捕蝗,但除此之外,便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他一面说一面指了指那傅媪捧在手中,仿佛觉得极其烫手的那个锦匣,意味深长地说道,“你看,我此前相借的那一百贯钱,如今已经连本带利都还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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