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饰有一对上翘鸱尾,面宽极阔的轩敞前堂。前堂北东西三面砌墙,前方正南面却没有任何遮蔽,仿佛一座大看台。
从他此刻的方向,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其中高朋满座宾客如云,两侧几十张食案当中的空地上,正有一个胡装舞姬在跳着胡旋舞,几个乐师立在一旁,丝竹管弦声中夹杂着喝彩,竟是喧哗而热闹。他正惊叹于在如今这乍暖还寒的日子,竟然能这样开宴,而领他进来的仆从却突然站住了,随即有些尴尬地笑道:“杜小郎君,这儿某可不能随意擅入,您且前行就是。”
他一沉吟便暂且避到了那轩敞院子中的一棵树下,不过伫立片刻,突然就只听堂上传来了一阵喧哗。起初有些纷乱不分明,渐渐堂上寂静,便只余下一个狂傲的声音:“一直听说毕国公府上乐舞无双,如今看来,舞倒是还尚可,只可惜这乐却乏善可陈!走到哪儿,都是这么些陈词滥调的曲子,听了却叫人大不耐烦!”
此时此刻,杜士仪就只见堂上那胡旋舞显然已经告一段落,由于这突兀的指摘之词,那舞姬显然不知道是该告退还是该留着,站在那儿竟分外无措,而后头几个乐师则更是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吭一声。然而,堂上的主人和其他宾客仿佛都被这狂言噎住了,那发话的青年却丝毫没有就此罢休之意,反而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又大声打了个呵欠。
“毕国公,我白天公务繁忙,如今夜色已深,恐怕不得不告辞了!”
顷刻之间,那些乐师刚刚还在堂上为宾客奉献技艺,此刻却狼狈不堪地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家奴给拽了出来。当打头那个怀抱琵琶的中年乐师满脸绝望地拼命踢动着双腿,从自己身边被人拖了过去的时候,杜士仪忍不住生出了一丝恻隐之心,随即便心中一动。几乎没有细加考虑,他就上前拦阻道:“各位可否暂缓片刻?还有,这琵琶暂且借我一用!”
那几个家奴才一愣,就只见杜士仪已经抱着从那乐师手中取来的琵琶扬长上了台阶径直踏入前堂,一时不禁都面面相觑。一个家奴更是皱眉问道:“此人是谁?”
众人之中身材最壮硕的另一个家奴若有所思地扫了一眼杜士仪留在外头的昆仑奴田陌,略一思忖便开口说道:“门上既然能放进来,兴许是来迟的宾客,且看看他是谁,究竟打算如何!”
尽管从头到尾学琵琶也只有一年多,裴宁这个老师真正只教了数月,但好在其严格督促他练了扎实的基本功,裴宁回乡之后,则由亦颇通此技的卢望之点拨,再加上杜士仪前世根基深厚,于音律上的天分人人称道,如今手指手腕业已灵活自如,又肯下苦功夫,除却裴宁当初临走时要求的那首《塞下曲》之外,他还练熟了卢望之所藏的大多数曲谱。
他很清楚,此时此刻面对这满堂宾客,那些时下耳熟能详的曲子纵使他弹得再纯熟,也拿不出手,而能够拿得出手的,便只有他们从未听过的曲目!比如他这段时日练习最多的,记忆中那些自己最拿手的曲子!
在侍婢恭恭敬敬安设好的坐榻上坐下之后,他随手取出随身革囊中的护指缠了,又戴上玳瑁指甲,拿着手上这一具陌生的琵琶稍稍试了几个音,见调校颇佳,便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竖抱琵琶轻轻用手一拨弦。倏忽之间,一串流畅的音符便从手下犹如行云流水一般传了出来。
55.第55章 琵琶声后胡腾舞
“是樊川杜十九郎!”
“樊川杜十九?便是那江郎才尽的杜十九?不是说他妹妹携其出外求医,如今下落全无么?”
“如今看这样子,分明应是已经痊愈了。真是从未听过的新乐,尤其这曲调……话说回来,只不知道他还能做诗否!”
可此时杜士仪这曲子不但是从未听过的新曲,而且指法节奏,全都无可挑剔!
他一面用手指轻轻叩击身前的食案,一面眼神闪烁思量着什么。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姜四郎。”
姜度稍稍一侧头,见是一个面如冠玉,稍稍有些面熟的年轻人,他不禁挑了挑眉。果然,不等他开口询问,就只听其轻声说道:“这是京兆杜陵杜十九,原本家住樊川,颇有才名,可却因重疾一度江郎才尽,其妹带其前往嵩山求遍名医方才得以痊愈,如今是嵩山悬练峰隐逸之士卢鸿的入室弟子。”
“哦?”姜度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恰逢那边曲调已经由最初的欢快而转至低沉,他凝神细听了片刻,继而便收回了打量这出言提醒自己的人的目光,漫不经心地说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弹出来的曲子有些山野逸气。果然是新曲,而且这格调更是和别的曲子不同,竖抱琵琶手拨弦,分明是传承自裴神符的旧技,很难得。”
随着他这评判的话出口,那边一曲已是到了高潮,一时间,四座窃窃私语的声音也都少了。紧挨姜度身后的柳惜明愤恨地咬了咬牙,这才低声说道:“今日毕国公夜宴,特邀卢公,却只他来,若他无有一两手本事,毕国公这一关如何过得了?”
“嗯,也是。对了,听说你也去过嵩山求学,对那位当世隐者可有什么见解?”姜度随口问了两句,听到柳惜明在耳畔事无巨细一一相告,他不禁眼眸闪动,脸上露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玩味微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刚刚那低沉的曲调再转悠扬,等到徐徐音止时,也不知道是席上谁人高声叫好,一时间四座彩声四起。
这时候,杜士仪方才施施然站起身来,团团一礼便神情自若地说道:“某今从学于嵩山悬练峰卢公。这琵琶乃是奉卢公之命,由三师兄裴宁教授。某学琵琶不过年许,音律之道亦谈不上精通,此曲自成曲之后,却尚未习练纯熟,本不入方家之耳,今日勉力弹奏,谨以此抛砖引玉。”
闻听此言,左下首一席中,却有一个十七八岁的白衣年轻人长身而立,因笑道:“杜郎君只一年许便能将琵琶练得如此地步,着实让人心折。且观杜郎君适才竖抱琵琶手拨弦,与坊间传承大有不同,不知师承何人?且此曲先为愉悦,再有激烈,后为哀婉,扣人心弦,最后却是再转悠扬,确是从未闻听的新曲。某太原王十三,便越俎代庖一回,代主客相询曲名,还请杜郎君不吝赐教。”
“此曲脱胎于已故梁使君《十道四蕃志》中一则轶事,因名《化蝶》。”
“果然是裴家琵琶!”那自称王十三的白衣年轻人将掌一合,却是喜动颜色,“怪不得杜郎君手法与某平日所见所习均不相同!若杜郎君不介意,他日某登岐王第之时,亦想一奏此曲,不知意下何如?”
对方不是求取曲谱,却打算异日在王公贵第演奏这首决计称不上短的曲子,这显然表示一遍听完便已经完全记下了曲谱,杜士仪顿时为之大讶。不过此地明显不是震惊的地方,他少不得笑着说道:“若能由王兄妙手将此曲传遍天下,如此幸事,杜十九怎敢拒绝?只是,既有新曲,某自不量力求情,还请窦公宽宥那几个乐师。想来他们也不过是因为没有预备,倘若窦公有命,他们必然会竭尽全力,不数日之内奉上新曲!”
此言一出,他又重重击掌道:“来人,请十郎来!今日高朋满座,他那胡腾舞久未见人,且让大家看看是否有进益!”
“哪里,若非十九郎仗义出场,恐谁也无法在窦公面前为那些乐师求情。说起来,窦宅乐师两京闻名,毕国公长子窦十郎懒于仕途,唯独嗜音律乐舞如命,甚至圣人亦爱之不已,乐师之中哪会有尸位素餐之辈?要有新乐,也需得歌姬舞姬合得上。今日本非节庆之日,只是寻常欢宴,怎么可能临时预备一出?”
笑着满饮了一杯,王十三郎见四座宾客全都在议论着即将登场的窦十郎,他便又压低了声音说道:“听说十九郎和令师卢公就住在这劝善坊的旅舍?窦宅夜宴,素来自夕达旦,不知你旅途劳顿,今夜能支撑否?”
听王十三郎言语亲切而真诚,杜士仪顿时苦笑道:“实不相瞒,若不是窦公那张帖子,我早就睡下了。可卢师一路劳顿,早已安歇,身为弟子理当服其劳,我这才不得不来。本指望届时可以先行辞去,可王兄说这夜宴要自夕达旦,恐怕我是无论如何都吃不消的。”
“那我不妨教十九郎你一个最好的办法。”王十三郎正打算继续说,突然只听得末席那边一阵欢呼,连忙轻声说道,“快看,窦十郎来了!”
“好!”
“还请十郎快把人叫上来!”
五人之中,居中一人头戴尖顶帽,身穿窄袖翻领长衫,腰系宽带,衣襟掖在腰间,足套锦靴,右侧一人执钹,一人捧着琵琶,右侧一人手拿横笛,一人却是空着手。五人齐齐深深施礼之后,那伴奏的四人便往旁边退开数步,恰是各自占据了那锦绣方毯的一角。
随着执钹的一人猛然合钹一声清鸣,琵琶声横笛声亦是随之而起,而那空着手的乐师,亦是击掌用胡语高歌了起来。尽管在座主宾绝大多数都不通胡语,但当那悠远悦耳的歌声中,居中的舞者已是脚下纵跃踢踏了起来,众人无不把那点小小的语言障碍抛在了脑后。
这舞姿一起,杜士仪便感觉到,如果说此前远观的胡旋舞是不计其数的旋转,此舞便是数不尽的翻腾,且纵跃腾挪之间,全都不能越过足下铜盘。尽管有时候那踢踏的舞步像极了踢踏舞,锦靴踏铜盘的时候,也能听到那节奏和响声,但相比踢踏只重舞步,胡腾却是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