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句话神情恍惚的王维能听进去一句就不错了,剩下的九句话都仿佛耳旁风一般。到最后他正没辙的时候,突然只见远处烟尘阵阵,不多时,一行二三十骑人呼啸而来,快到桥头时方才减缓了速度。看清楚头前那一张异常熟悉的面孔,他慌忙使劲一拽兄长的袖子,见人没反应,不得不加大力气在其肩膀上用力拍打了两下。
“阿兄,快看,快看那是谁!”
王维恍然惊觉抬头,当看见那策马往这儿小跑过来的人,他登时愣住了,随即快步迎了上前,又惊又喜地叫道:“杜十九郎,你回来了?”
此番回程,倘若不是有裴宽等人在,杜士仪本打算一路优哉游哉闲逛回来,但裴宽劝他说天子还等着回禀,他只好在田陌和赤毕从三部俟斤处回来之后,与裴宽一行人马不停蹄地一路从数千里之外的饶乐都督府奚王牙帐赶了回来。
而岳五娘和小和尚这一对,则是在过并州之后也和他这一行分道扬镳。因为没办法回嵩山探望卢鸿,他只得托付罗盈回去替自己报个平安信,顺便把一封信转交给卢望之,而岳五娘则是依旧如同从前一样来无影去无踪,撂下一句后会有期便毫无牵挂地扬长而去。
如今在灞桥边再逢旧友,他不禁笑着跳下了马背,就这么迎了上去。久别重逢,两人如同唐人奔放的习惯那样彼此来了个熊抱,松开手之后便审视着彼此,最后还是杜士仪先开了口:“我大老远便看见你和王十五郎了,怎么这么巧,你兄弟俩在这儿送人!对了,今科省试考得如何?”
王缙压根不想提什么送行的事,连忙顺口接道:“那还用说?阿兄京兆府试所作的那一首《清如冰玉壶》试诗,赫然满堂彩,一时夺得解元,这数月之中在长安四处传唱,此次省试自然不在话下。”
“那我可就早早道一声恭喜了!”
杜士仪见王维虽笑,但笑容却有些苦涩,他陡然想起此前得到的讯息,一时恍然大悟,自然也顺着王缙的话头,矢口再不提送行的事。等到裴宽也到了桥头,他少不得两相引见。
对于名满京华,被人誉为今科状头最热门人选的王维,裴宽自然不会陌生,此刻想到这两人兴许是前后两年的状元,他不禁更是心生感慨。而王维对于出自名门秉性刚正的裴宽亦是颇为敬重,寒暄两句后不知怎的三言两语说到佛法佛理,又谈到了普寂,两人立时眼睛大亮,竟是一见如故。
等到一行人入长安之际,杜士仪有意派了几名护卫和田陌送杜黯之先回樊川老宅,只留赤毕和刘墨随行。眼看王维和裴宽并马而行畅谈佛法,心里不禁生出了一种荒谬的感觉。一旁的王缙虽则同样笃信佛教,可见两人居然就这么旁若无人谈禅道佛,他仍然忍不住大摇其头。
趁着阿兄顾不上自己的机会,王缙便低声对杜士仪说道:“自从去年和大王相交亲密的光禄少卿驸马都尉裴虚己被贬出京,甚至连公主都诏令离婚,万年尉刘庭琦、太祝张谔也相继被贬之后,这些时日岐王府中不少王府官都调了外任,大王为此日日借酒消愁,时常酩酊大醉,阿兄往来其间常常规劝,可什么用都没有,私底下便常常长吁短叹。”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这才诚恳地说道:“杜十九郎,我知道你对阿兄素来赤诚,还请你有空多劝劝他。天家之事非比寻常,贸然掺和恐怕会惹大祸的!就算如今贵主对他极为器重,一有诗赋便代他传遍公卿,甚至在圣人的面前也有举荐,可终究架不住万一。倘若有人把阿兄和大王之间的关联扯出来,圣人心中必然会存下芥蒂。”
“我知道了,这样,你们兄弟如今住在何处?你也知道,如今我在樊川的老宅整修一新,长安城中那房子还不曾住过,我去你们那儿同宿一晚如何?”
王缙顿时喜笑颜开:“那自然最好!善果寺中毕竟狭窄,如今我们在亲仁坊赁了宅院。你到时候只消说找王十三郎,自有坊中武侯给你指路。”
“杜十九郎,并州长史张使君此前因安抚同罗部一事,对你多有赞誉,故而圣人对你嘉许非常。而朔方王大帅在转任朔方之后,却因你在饶乐都督府奚王牙帐,不曾附出兵突厥牙帐之议,故而对你颇多不满,就连固安公主平奚族内乱之功,他也曾质疑真假。所以,圣人若是垂询,你自己需得明了轻重。”
于是,他连忙欠身答道:“多谢裴左丞相告,若是圣人垂询,在下必定实话实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245.第245章 从容面圣,天子意招婿
即便是京官,除却上朝,平时若能面见天子,那也是少有的殊遇,因而,杜士仪尚未释褐授官,便已经两次单独面圣,即便是今次奉命前来的那个宦官,对此亦是心中惊奇,一路上对杜士仪毕恭毕敬。而杜士仪素来秉承的就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宗旨,别人既然恭敬,他也就同样客气。因而尚未进大明宫之前,他已经顺利得知,这宦官叫做牛仙童,在内侍省官居内谒者,只是从八品下的微末小官。
和侯希逸一样,这个名字他约摸有些熟悉,但究竟熟悉在哪儿,他却说不上来,为以防万一,索性就拿出了和名人打交道时小心谨慎的经验来。不是第一次进宫的他不像上一次那般走马观花没来得及注意别的,跟着牛仙童一路从丹凤门入内时,他甚至沿路观察着四周殿宇和各种建筑,因牛仙童在一旁殷勤解说,他也就含笑听着。中间牛仙童问起同罗部和奚王牙帐的景象,他又笑着感慨了一句。
“所以这次出去之后我方才深有体悟,我大唐万国来朝海纳百川的气象,那些夷狄就算再骁勇善战,也万万追赶不及!”
牛仙童不过区区内谒者,平日就算偶尔也有引进官员的事,可纵使绿袍小官兴许都是出自名门,谁看得上官职卑微的他?因而,见杜士仪一路和自己低声说话毫不拘束,他心中自然而然就觉得此人不错,当来到紫宸殿那高高的台阶下时,他突然低声提醒了一句:“杜郎君,圣人今天心绪不佳,你小心。”
这一声提醒让杜士仪心中一凛,当即笑道:“多谢今日提醒。”
见牛仙童点头一笑,杜士仪遂跟着台阶上下来的另一个小宦官拾级而上,待到了殿前再次通名入见,他眯了眯眼睛熟悉了一下这从外到内的光线差别,就看到了殿中一个头戴幞头身穿便袍,背手而立的人。尽管才见过李隆基两次,谈不上有多熟悉,但此刻两侧都是垂手侍立的宦官宫婢,他怎么也不可能认错,当即下拜行礼口称陛下。
“杜卿平身。”李隆基仿佛根本不似牛仙童所说的那样心绪不佳,转过身时,面上甚至还带着几分笑容。等杜士仪站起身来,他在其面上一端详,见当初那个面如冠玉的稚嫩少年,这北地一圈走下来平添了几分成熟稳重,他不禁微微颔首,随即就饶有兴味地问道,“你此番一路往东北而行,不少事情都是恰逢其会,可有什么体会?”
“陛下,臣只觉得,能够有幸踏足那些从前只在经史典籍上看到的地方,只从别人口中听到的地方,实在是获益匪浅。至于恰逢其会的同罗部和奚王牙帐****,相形之下臣其实所做极其有限。”
杜士仪见李隆基没有打断自己,想到之前入潼关时就听说朝中监察御史宇文融提出检括天下逃户,便索性先从当初在云州废城中看到的逃人群居的情形说起。正如他所料,这个起头并不在李隆基意料之内,尤其当他说到其中一些大唐子民宁可向铁勒人缴纳“保护费”,也不愿意回到稳定的关中故乡时,李隆基的脸色立时倏然一变。
“居然有这么多人宁可背井离乡……好,真是好!怪不得之前宇文融奏称天下逃户众多,没想到就连远在云州也有!”
“陛下,这些人留在关中,田土不够耕种,租庸调三者负担更是非同小可,要么成为流民,要么依附于官绅富民为佃,身在云州虽说偏远,却耕种自得,因而民虽思乡却不归。”
李隆基面色倏然转厉,目不转睛地盯着杜士仪问道:“杜卿既是亲眼目睹,那你觉得此事应该如何?”
自打那一天在云州废城之中住了一夜,更亲眼目睹了城中居民的生活状况之后,杜士仪便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此时此刻,他便不慌不忙地开口说道:“陛下,臣以为,如此流民既然存在,而且是多年,就不应该一棍子打死。当初云州为默啜所破,以至于百姓不得不全数迁徙到朔州境内,废了云州州城,也不知道抛荒了多少田地。但如今突厥势头虽盛,却不及当年,而流民既已扎根,朝廷总有一天还会恢复云州城,既然要再迁移人口回去,何妨就承认了这些人的户籍?据臣所知,这些年来,成丁之年授永业田和口分田百亩,早已形同虚文,但云州荒地既多,只需一道垦荒免租庸调令,自有人愿往。”
李隆基早就审视过当年武后末年,因那个突厥默啜发疯似的进攻,而不得不废弃的一处处城池,早有意把侨治的官署迁回原地。此时此刻,他不禁眼神一闪,继而不置可否地回到宝座坐了下来。
“你继续说。”
杜士仪心里既有底稿,当下便不慌不忙地抛出了流民重新入籍以及垦荒十年无租赋等种种优惠条件,随即又说道:“至于这些扎根云州城的流民,确实是畏兵役如虎,然而,那是因为府兵要自备兵器粮秣,对一家一户来说,不但可能亲人命丧沙场,而且也无法承受这些费用。所以,与其征徭役,不如在其中募兵,强壮者免除家中赋税,如此则可以在云州聚拢一支精兵。”
“朕若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