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车中女子才小产过,不禁皱了皱眉,思前想后,他终究还是带着岳五娘上了前。当那些护卫随从上前阻拦的时候,他便开口说道,“我粗通针灸之术,倘若令主人是因身体亏虚晕倒,虽则不治标,但我至少能让她先苏醒过来。前头再往东南就是文德县,那里应有大夫。”
“啊!”呆在树荫底下主人身边心急如焚的那婢女终于眼睛大亮,慌忙提着裙子快步奔了过来,二话不说便深深施礼道,“还请郎君先施针救治我家娘子!”
“我尽力。”
既然说只是治标,又听说对方是因为小产亏虚了身子,杜士仪在用针的时候,自然就避开了那些刺激太大的穴位,以及需要解开衣衫等等的敏感穴位,几针扎下去,他轻轻逐根捻动着手中的针,足足好一会儿,等听到那平躺着的女子发出了微微的呻吟,他方才小心翼翼加重了一些力道。等到人缓缓睁开了眼睛,那青衣婢女上前又惊又喜连番询问,他少不得舒了一口气,等对方露出了一丝勉强的微笑,他便收了针。
“多谢郎君。”当被人扶起来时,那女子那略显瘦削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旋即才说道,“昨夜听说郎君也是前往幽州,我也正是如此。虽则骤然如此要求有些唐突,但可否请郎君同我等一块赶路?”
杜士仪尚来不及开口说话,一旁的岳五娘却不禁开口问道:“这位娘子既然身体不适,不在文德县多住两日再启程?”
“事关重大,来不及顾惜这些了。”车中女子苦笑着摇了摇头,随即便诚恳地说道,“文德县地处妫州,大夫治寻常跌打损伤亦或是头疼发热兴许还能够,为我调理却也力所未逮,还不如先到幽州再请大夫调治。”
见对方如此执意,杜士仪想想接下来这一路便不是沿边而行,最终便答应了下来。等到他带了岳五娘回来,对其他人一说,那些卫士虽无人异议,赤毕却在那边预备好了上路之际,悄悄来到杜士仪身侧问道:“杜郎君,纵使那车中有女眷,可你有任务在身,也不必这般周到吧?”
“希望是我多心了。”杜士仪答非所问地轻叹了一声,随即便若有所思地说道,“那些随从护卫身上,不少人带着伤,想来你应该看出来了吧?”
“不止是我,那些卫士也有人看出来了,正因为如此,我方才觉得不应轻易管闲事。”
“啊!”
岳五娘轻轻抽了一口气,赤毕亦是讶异万分,而这时候,杜士仪便一摊手道:“只是猜测。因为早起的时候,我听见那婢女无意间叫出了一个贵字,想来是硬生生将贵主改成了娘子。”
知道岳五娘就是这说是风就是雨的性子,杜士仪见其当即转身过去,三言两语便说动了人让她随车,他着实无话可说,待上路之时,见罗盈频频别过脑袋往那边厢张望,他不禁有些可怜这个倾慕错了人的小和尚。而其余从者和卫士们,也不知道赤毕对他们说了什么话,接下来赶路时,对于旁边那一行人总会多少照顾几分。三番两次下来,就连那些起头最是警惕的奚族护卫,也渐渐不再是那么一副凶神恶煞的脸。
然而中午那一耽误,再加上车厢中有人身体虚弱,众人不敢行路太快,堪堪赶在傍晚时分赶到了文德县城。和杜士仪想象中的一样,尽管这一行人当中显然有外族人,但所持过所却没有任何问题,守着城门的兵卒甚至相当恭敬地把一行人放了过去。入城之后,杜士仪征询过马车中女子的意见,最终挑选了一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旅舍,整个儿包了下来。不消他吩咐,那婢女立时带着两个随从去厨下照应饮食,竟是极其放心地让岳五娘照料她家主人,仿佛丝毫没想过那看似美艳娇弱的女子发起狠来决计是一个女霸王。然而,也不知道是因为不信文德县中的大夫,还是其他缘故,这一行人竟仍未求医。
可就在晚饭后杜士仪揉着肩膀打算上床好好补眠睡觉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继而则是岳五娘的声音:“杜郎君,你快来瞧瞧,那位娘子又有些不好了!”
221.第221章 凛然风骨
夜禁虽然严厉,但求医抑或丧事却不在禁绝之列。因而,当文德县中一家最大药铺的坐堂大夫苏乔被人从睡梦中惊醒,然后一把揪起来的时候,睡眼惺忪的他并不奇怪,可看清面前甚至有一个凶神恶煞的外族人,他立时惊叫出声,第一反应便是北边的奚人打了过来,文德县城破了!好在他的惊呼须臾就被人死死捂在了口中,那凶神恶煞的奚人让开一步,后头上来了一个年轻的少年郎君。
“我家里有个女眷正病倒在旅舍,听闻你是县城最好的大夫,所以方才来请你随我等回去诊治,诊金少不了你的。”
这竟然是病家来请大夫?虽则北地民风彪悍,可这样悍然直闯进别人家里的,他真的是第一次见!
尽管苏乔看到那个伸手捂住自己嘴的彪形大汉冷冷松开了手,可受惊过度的他还有些愣神。然而,当后头两人上来不由分说就架了他出去的时候,他仍然感到心里直冒凉气,发现人人腰间佩刀剑,他立刻把到了嘴边的下一声惊呼给吞了回去。待到被丢上了马车,心神慌张的他在里头颠簸之际,不禁更是忐忑不安了起来。这要不是夜禁之后城门紧闭,他几乎都要觉得人家裹挟自己出城去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等到马车停下,灰头土脸的他来不及定神,就又被人如同老鹰捉小鸡似的拎了下来,所幸他百忙之中看清了店招牌上的字,认出了这是一家旅舍,心头方才稍稍安定了些。
及至进了一间外头守着护卫的上房,看到一个容光慑人的女郎迎了上来,苏乔方才真正意识到之前那俊俏少年郎君所说的女眷二字。这不但是女眷,而且是文德县这种偏远地方难得一见的美人!绕过纸屏风到了竹榻旁,见上头躺着一个满脸苍白的年轻女子,身上盖着旅舍绝不可能有的锦被,分明出自富贵之家,他一时就更加糊涂了,直到榻边一个婢女示意他诊脉的时候,他犹豫好半晌方才战战兢兢地上了前。
望闻问切,对苏乔来说是家常便饭,此刻又特意观察了一下对方的发髻,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娘子应是小产之后未及调养,操劳过度……”
“这些谁都知道,只如今人虚弱难起,你只说可以如何缓解病情。”岳五娘没好气地打断了苏乔接下来的长篇大论,直截了当地说,“要调养也得先赶到幽州再说,你把能想到的办法先说出来!”
苏乔平日虽看过妇人,可大多数都是寻常民妇,大户人家的女眷……文德县根本就没什么起眼的大户人家。刚刚断定是小产之后失于调养,那还是察言观色,再结合脉象一块判断出来的。此时此刻听到人不是要他立竿见影地治好,而只是要到幽州,他不禁松了一口气,斟酌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说道:“若是还要长途跋涉几天,那方子上就得用一定的猛药,还需艾灸,而且这样勉强,兴许对身体另有损伤……”
杜士仪正要开口说话,就只听竹榻上传来了一个微弱的声音:“只要能启程就好,至于损伤还是其他,不用再提。”
见榻上的女子强行起身,杜士仪回头一看,就只见岳五娘和那婢女连忙都上了前,劝人躺下无果,岳五娘便取了个大枕头垫在人的腰下。见其显然已经下定决心,杜士仪便招手把苏乔叫了过来,沉声说道:“你与我到外间斟酌药方。”
尽管心中对于文德县这偏远之地能有好大夫并不抱太大希望,但和苏乔一番用药探讨下来,杜士仪便觉得这四十出头的大夫固然长相有些猥琐,用药的手法却还精到,等看过了那方子,觉得用药还算适量,他命人随苏乔回药铺去抓药,便回转了屋子。绕过纸屏风,见那年轻女子身边,端着粥碗的婢女站起身来,而她的目光已然是炯炯的,他正打算找两句话劝慰一二,却不料对方突然轻声问道:“此前路上听人叫你杜郎君,你的口音又是关中,可是出自京兆杜氏?”
前一天夜里虽自称是商队管事的,可那时候是存着小心互相试探,如今对方如此病恹恹地问起这个,杜士仪略一思忖,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不错,正是京兆杜氏。”
“我就说,你不像是出自商贾,言行举止都不像。”竹榻上的年轻女子支撑着婢女的手坐直了身子,尽管面上依旧枯槁憔悴,但却自然而然流露出了一股居于人上的气势,“我是大唐固安公主,饶乐郡王妃。”
尽管有过这样的猜测,但此刻对方坦陈了自己的身份,杜士仪仍然微微吃了一惊,随即退后一步长揖施礼道:“京兆杜陵杜十九,拜见贵主。”
“原来你就是今岁省试之后,蜚声满天下的杜十九郎!”固安公主微微挑了挑眉,只觉得这答案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激赏的笑容,“早先消息传到饶乐都督府的时候,我还只觉得陛下少有如此看重省试,未免小题大做,更何况还委派你观风北地,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沿边地一路行来,果然胸有大志!要不是有你挺身相助,中午我支撑不住的时候,兴许他们就要乱套了。”
尽管曾经见过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但杜士仪对于固安公主的了解,仅限于和番公主,其他的几乎一无所知,此刻不免谨慎地答道:“贵主过奖了。”
杜士仪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才字斟句酌地开口问道:“贵主前往幽州,莫非是想要幽州派出兵马相助奚王?”
“贵主说得好!”岳五娘一时眼睛大亮,脱口赞了一句,随即却不禁纳闷地问道,“那为何贵主非要冒着损伤身体的危险,紧赶慢赶回幽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