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  第163页

 东壁的顾恺之应道:“稍等,待我把这片衣褶画完。”又道:“子重画得实在是快,一丈多高的帝释天就勾勒好轮廓了,我这维摩诘菩萨像才画了上半身——”
  陈操之笑道:“我天龙八部众要画八个,你才一个,不快怎么行!”
  顾恺之道:“不然,我还要画维摩诘菩萨身边的罗汉、侍者,总计十一人,比你还多。”
  陈操之道:“我是边学边画,最后着色渲染时还得你助我。”
  顾恺之笑道:“何妨请陆小娘子来助你,她是张安道先生女弟子,自然精于用色。”
  陈操之却道:“过几日张安道先生爱女也要进京,张氏女郎更是家学渊源,就请来相助长康,省得你画得太辛苦。”
  顾恺之哈哈大笑,说道:“子重敢请陆小娘子来助你壁画,我就敢请张彤云来。”
  顾恺之本就是天真爽朗之人,在好友陈操之面前更是随意,直呼未婚妻张彤云之名。
  陆夫人这时已从佛前站起身,听了顾恺之的话,便转头看着陆葳蕤,唇边含笑,意带揶揄。
  张彤云是张文纨的从侄女,陆葳蕤也是认识的,而且还颇有交情,知道四月十五是顾恺之与张彤云的婚期,现在听顾恺之这般取笑,陆葳蕤晕红双颊,轻轻咳嗽了一声——
  顾长康即问:“谁人在此?”
  冉盛应道:“小郎君、顾郎君,是陆小娘子在此。”
  “啊!”陈操之并未如何吃惊,顾恺之惊得差点从梯架上掉下来,原以为大殿上只有他和陈操之两个人,没想到陆氏女郎会悄然到来,顾恺之窘甚。
  竺法汰的首徒昙壹从侧门走了进来,向陆夫人合什施礼,便去开殿门。
  短锄奇道:“咦,道人不是说不开殿门的吗!”
  昙壹有些尴尬,支吾道:“开门让大殿亮堂一些,以便两位檀越作画。”
  殿门敞开后,站在昙壹身边的短锄就看到殿外廊下立着两个人,这两个人显然是等候开门入殿的,左首是个年约四旬的妇人,身量中等,体态有些发福,容貌却还娟秀,眼神清亮,含着笑,给人一种优雅从容、爽朗豁达的感觉——
  在妇人右侧,一位二十芳华、高挑纤瘦的女郎娉婷而立,梳着盘云髻,身着典雅的曲裾襦裙,方领、衣襟下达腋部,旋绕于后,湘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束腰旋绕,更显体态绰约窈窕,容颜素雅,未施脂粉,微挑的双眉显得很有神采,眼眸细长,鼻梁秀挺,嘴唇轮廓甚美——
  短锄心道:“这谁家女郎,身量可真高啊!”转念一想:“衣裙这般华贵,定是大族女眷,而且一定布施了瓦官寺不少的香火钱,所以这势利和尚才将殿门打开让她们进来,而我家夫人和小娘子却要小盛说情才得以从侧门进来,真是太气人了!”
  短锄使劲瞪了昙壹一眼,走回陆葳蕤身边,气咻咻的意甚不平。
  廊外的谢道韫轻轻扶着三叔母刘澹正欲上殿,一眼看到陆葳蕤,顿时踯躅不前,霎时间心里像被锐利之物狠狠地刺了一下,心想:“和尚关了殿门原来是好让陈操之与陆葳蕤相会,我却自以为善辩,说服和尚打开殿门,冒冒失失闯进来,我成了什么人了!”
  一时间谢道韫心里难受、尴尬、羞耻、自伤……中心悱恻、百感交集,恍然间有天地苍茫、人生无味之感,她这么兴致勃勃前来瓦官寺、摇唇鼓舌说服和尚开门,看到的却是先一步到达的、娇美无比的陆葳蕤,这真好比当头一击,若不是她内心孤傲坚强,真的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谢道韫是第一次高髻钗簪、曲裾襦裙来见陈操之,心思自然与男装祝英台时有些不同,她以祝英台的身份与陈操之交往时,与陈操之知音相契、惺惺相惜,相约终生为友之意也是真诚的,并没有要与陆葳蕤争陈操之的用心,以谢道韫的高傲,她不屑做这样的事——
  但她今日淡扫蛾眉、钗簪女裙前来,心情总是有些异样的,没有了男装祝英台的从容和洒脱,那日三叔母刘澹说的“阿元,你太孤傲了,其实女子赏识男子,不就是喜欢吗?”当时她否认,三姑母说她是嘴硬,其实她是真觉得自己并不是喜欢陈操之,因为喜欢某样东西往往就想据为己有,而她对陈操之并无这样的心思,只是与陈操之交往让她心中欢喜、看到陈操之通过努力引领家族一步步崛起就很为陈操之高兴、想着世上还有陈操之这样一个人就有天涯比邻之感……
  既然不是喜欢那又是什么呢?谢道韫自己也不甚明了!友情?嗯,也是有的,可是又不完全像友谊啊,不然她现在也不会这么难受了!
  谢安夫人刘澹正要迈步上殿,身边的侄女谢道韫却立定不走了,不免有些奇怪,侧头询问:“阿元?”见谢道韫面色有异,这种羞赧、尴尬的神色谢夫人刘澹是第一次在侄女谢道韫脸上看到,道韫聪慧机智、处事明快,何曾有这样局促难堪的时候!
  谢夫人朝大殿上望去,见佛前俏生生立着一个清纯秀美的女郎,这女郎盈盈双眸也正看着她二人,谢夫人刘澹不是心思迟钝之人,当即有悟,悄声问:“元子,这就是陆氏女郎?”
  谢道韫善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这时已经从最初的锥心一痛中缓过神来,微笑应道:“是。”
  谢夫人刘澹再向陆葳蕤看去时,陆葳蕤已经微笑着遥向她施了一礼,那种温婉娇美之态真是我见犹怜啊,谢夫人点头致意道:“是陆小娘子?”心想:“咏絮谢道韫、花痴陆葳蕤,并称江东二美,这个陆葳蕤论容貌倒是比我家阿元还美丽三分,我家阿元太高了、太瘦了,但论才学,漫说是女子,就是男子也少有人能及得上我家阿元啊。”
  那日会稽王嫁女,陆葳蕤就见过谢道韫一面,知道这是谢氏女郎,虽只惊鸿一瞥,但印象极深,而且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陆葳蕤非常奇怪,只是怎么也记不起以前在哪里还曾见过!
  陆葳蕤走到门槛前,含笑点头道:“是,晚辈陆葳蕤。”又向谢道韫施礼道:“谢姐姐安好。”
  谢道韫微笑着还礼,说道:“前日为新安郡主助嫁,就曾见过陆妹妹,这位是陆夫人吧?这是我三叔母——”说着向陆夫人张文纨万福施礼。
  陆夫人张文纨与谢夫人刘澹相互见礼,陆夫人稍微有些尴尬,陈操之与陆葳蕤之事传得沸沸扬扬,陆氏家族强烈反对这门婚姻也是尽人皆知的,而她现在却带着葳蕤来佛寺与陈操之私会,而且还是关着殿门,现在被谢安夫人刘氏撞破,实在有些惭愧和忧虑,前几日去东安寺遇见王羲之夫人郗璇,这瓦官寺又遇到谢夫人及其侄女谢道韫,这样下去,她帮着葳蕤与陈操之相会的事早晚会被二伯父陆始知道,那时只怕二伯陆始真会逼着夫君陆纳休她——
  谢夫人刘澹直言道:“听闻瓦官寺作壁画,我侄女道韫素爱书画,特来观摩。”
  陆夫人道:“那就请入殿来看吧,我也是来看壁画的,有布幔遮着,尚未见到。”
  谢夫人转头问谢道韫:“阿元,还有话说否?不然等下进殿可不许说话了。”
  谢道韫摇头道:“无话可说,拜佛观画之后便离去。”
  谢夫人刘澹向张文纨解释道:“陆夫人不知道吧,方才这道人不肯开殿门,好容易求得他开门,却又让我们进殿不许说话——”
  昙壹合什道:“是小僧失礼了,不过还是要请诸位女善信说话轻声些,莫惊扰到作画的两位檀越。”
  方才陈操之听到冉盛说陆葳蕤到了,便从梯架下来,在殿角铜盆里清洗手中墨污,随即听到殿门打开,陆葳蕤与谢道韫说话,谢道韫并未掩饰其女声,想必不是男子装扮,葳蕤以前在吴郡见过那个祝英台,该不会认出谢道韫就是祝英台吧?
  陈操之将青色布幔拉开,说道:“昙壹师兄莫要阻拦信众随喜,我这帝释天轮廓初成,正要请人看看有何改进之处。”走过来向陆夫人张文纨施礼道:“陆夫人精于画技,请指点一下晚辈。”又向谢安夫人刘澹行礼:“见过谢夫人。”稍一迟疑,又作揖道:“曾听谢幼度言谢氏娘子学画于剡溪戴安道先生,也请谢氏娘子不吝赐教。”
  谢道韫浑身不自在,还礼道:“岂敢,特来观摩学习。”说话时隐隐带着鼻音,差点忘了她现在不是祝英台了。
  谢夫人刘澹冷眼旁观,察觉陈操之与阿元二人的神情都有些异样,看来阿元未对她说实话,阿元说陈操之并不知她是女子,而现在看来,陈操之是知道阿元女扮男装的,而阿元心里也明白,二人装着互不相识——
  陈操之觉得这样的场面让他有些不适,这谢安夫人眼神炯炯,好似明察秋毫,而顾恺之却还躲在青布幔后不出来,便对冉盛道:“小盛,去请顾郎君出来帮我看画。”
  冉盛到东壁去一看,顾恺之还在那使劲洗手,便压低声音道:“顾郎君,我家小郎君请了陆小娘子来了,顾郎君何时把张小娘子请来?”
  顾恺之失笑,摇着头走出来,向陆夫人张文纨行礼,又见过了谢夫人,见到谢道韫,顾恺之也觉得有些眼熟,不过没敢多看,侍立在陆夫人身旁。
  吴郡四姓顾、陆、朱、张,两百年来交错联姻、盘根错节,陆氏与顾氏近三十年来交恶,不相往来,但往往陆氏的姻亲也是顾氏的姻亲,真可谓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现在顾恺之娶张文纨的从侄女,张文纨前些日子还与陆纳商量要不要去贺喜,陆纳颇为难,这是父辈的恩怨,还得请二兄陆始拿主意。
  陈操之道:“谢夫人、陆夫人、长康,来指点一下我的帝释天画像。”一面命冉盛将梯架移开,露出西壁上勾勒好轮廓的一丈多高的帝释天画像,这帝释天面如童子,饰宝冠璎珞,着天衣,手持金刚杵,气势不凡——
  陈操之纯以墨线勾描,密如蛛网,笔势如春蚕吐丝,初看平易,细看则六法兼备,很见功力。
  陈操之又把那幅纸本《八部天龙像》展开来,此画陆夫人早已看过,谢夫人刘澹、谢道韫还有陆葳蕤都是第一次见,便一起过来细赏。
  谢夫人细问八部众名称和来历,陈操之一一回答,看谢、陆二女郎,并肩观画,喁喁细语,似颇相契。


  第二十九章 敢问琴瑟偕否?
  帝释天是佛教护法神之一,天神的首领,乃三十三天忉利天之主,居须弥山顶善见城,帝释天爱慕阿修罗王之女姝丽,重金聘求,扬言若不允婚将诉诸武力,阿修罗王大怒,两部由此争战不休,最后和解,阿修罗王以女归帝释,帝释以甘露为回报——
  陆夫人张文纨听了陈操之的解释,笑道:“天神也如俗世一般争执吗,为求亲还要打仗,且喜最后和解成了亲家。”
  谢夫人刘澹道:“是啊,天神也要争执的,若不争,帝释天如何能娶到阿修罗王之女!”
  顾恺之哪里会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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