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  第125页

回陈家坞两年多,身体也康健了许多,服了小郎开的治胃寒的药剂,除了阿姑去世那一个月伤心过度导致胃疾复发之外,其余时间再没犯过病,脸颊也丰腴了一些,不似早先那么瘦弱,肤色莹润有光泽,虽已三十岁,还如二十许人。
  陈操之暂时没有什么好牵挂的,已定于正月十六启程,举族上下都在为陈操之的建康之行作准备,这是关系到家族荣辱兴衰的远行,陈操之是钱唐陈氏希望之所系,他的成功就是钱唐陈氏的成功——
  首先是陈操之建康之行的随从人选,此次不比前两年在吴郡游学,陈操之通过十八州大中正考核之后很可能直接赴西府或扬州任职,所以需要有得力的人,来德与青枝新婚,陈操之已说过不带来德去,来福父子商量了一下,就由来震跟小郎君去建康,还有来震岳父黄荫户的小儿子黄小统,十四岁,比较伶俐,可供使唤,冉盛不用说,自然是要跟去的,而小婵这次也要跟随陈操之去建康,这是丁幼微决定的。
  正月初七午后丁幼微向陈操之说起这事,陈操之道:“嫂子,我不需要小婵姐姐跟去服侍,还是让她留在陈家坞帮助嫂子管理家务吧,田籍簿册、仓禀积存,小婵姐姐是最清楚的,西楼陈氏可离她不得。”
  丁幼微道:“小郎放心,我已安排好,前几个月就在准备了,青枝现在已学会了筹算之术,小郎独创的那种数字记账法青枝也掌握了,簿籍田册这些我都知道,就让小婵跟去服侍你,你这一去至少是半年一载,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怎么行——”又用温柔而执拗的语气道:“不许推托,这事嫂子说了算,也是阿姑生前的意愿。”
  陈操之不敢再推托,唯唯答应。
  小婵早几个月就知道幼微娘子会让她随操之小郎君去建康,真是心花怒放,高兴得不得了,正月初七夜里幼微娘子告诉她操之小郎君已答应带她去建康,那一夜,小婵快活得失眠了,后半夜才睡着,却做了一个焦虑的梦,梦里她在收拾包袱,好与小郎君一道出发,但包袱怎么也绑不紧,刚缚好又松开,越急越手忙脚乱,听得院子里车轮辘辘,小郎君他们已经出发了,顿时就吓醒了,一颗心“怦怦怦”好像要跳出胸膛一般,手抚胸脯,深感庆幸:哦,原来这只是一个梦——


  第六十四章 两个月亮
  隆和元年正月十六,接连晴朗了数日,天气暖洋洋的让人感觉春意盎然,道路上的积雪早已融化,只有阳光晒不到的背阴处,还有白白的残雪吸引着小孩子们去踩上几脚。
  这日上午辰时,从陈家坞环形坞堡厚重的大门里驶出五辆牛车,陈操之的建康之行开始了,随行的有冉盛、来震、黄小统和小婵,还有两个驾牛车的车夫,一个姓田、一个姓宋。
  陈尚往返建康多次,熟悉京中风物,这次也陪陈操之一道去,带着一仆一车夫。
  另两辆牛车里坐着的是丁幼微、雨燕、阿秀,还有宗之和润儿,丁幼微带着两个孩儿为小郎送行,顺便去丁氏别墅向叔父丁异拜新年,现如今丁氏与陈氏往来密切,丁幼微再不会向从前那样夫家与母家只能择其一了。
  这是自母亲去世后陈操之第一次出远门,以前两赴吴郡,母亲都是带着宗之和润儿送他到离坞堡三里处的小松林,然后伫立路旁目送儿子远去——
  时光流逝、岁月漂洗,母亲那白发苍苍、神态慈祥的身影在陈操之心里反而愈见鲜明,回头望,九曜山隔断了他的视线,无法望见玉皇山墓园他手植的郁郁短松,心里突然涌上强烈的情绪,他要再去母亲墓前告别,虽然他昨天就去过,但此时的心情却尤为迫切,今天是真正出门远行了,他一定要告知母亲——
  陈操之对嫂子丁幼微道:“嫂子,我再去娘墓地一趟,你们慢行,我很快就会赶上来的——小盛,走。”转身就走。
  冉盛将斜背着的包袱往小婵的牛车里一放,大步赶去,两个人走得极快,等丁幼微、小婵下了牛车,就见小郎和冉盛已经转过那座在建的方形坞堡了。
  小婵对丁幼微道:“娘子,那我也赶去拜别老主母吧。”
  丁幼微摇头道:“小郎和冉盛脚健,我们赶不上的,来去有十六里呢,我们若去,那上午就过不了江。”
  众人便在路上等着,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就见陈操之与冉盛赶回来了,赶路赶得急,陈操之白皙俊美的脸庞沁出一层细汗,对众人道:“好了,出发吧。”
  小婵摸出自己的绢帕想递给操之小郎君拭汗,却见幼微娘子已经把一方洁净的绢帕捏在手里道:“小郎,拭一下汗,到车上坐着,莫再吹冷风。”
  牛车辘辘前行,陈氏大庄园里的荫户、佃户、雇工都知道操之小郎君今日启程远赴建康,三三两两立在路边为小郎君送行,这些淳朴的农户真心感激陈氏、感激操之小郎君,见陈操之的牛车过来,这些农户或鞠躬、或作揖,有那活泛的还会说两句喜气话,诸如祝操之小郎君早日封侯拜相、衣锦还乡云云,陈操之都是下车一一答礼。
  从陈家坞至枫林渡口的道路已全面整修过,路面加宽,铺以硬土,两边筑有排水沟堑,下雨天也不会道路积水泥泞难行。
  松树林锻冶铺前,来德惆怅地站在那里,以前操之小郎君外出都是带着他和小盛,这回只有他一个人留下了,憨直愚忠的来德不知该对小郎君说些什么,只是紧紧握着冉盛的手——
  冉盛笑嘻嘻道:“来德哥是不是想跟小郎君去建康?那赶紧回去请示青枝姐姐,我们走慢点,等你——”
  丁幼微撩开车窗帘幕,嗔道:“小盛,不许取笑来德!”
  陈操之道:“来德,明年再随我去,代替你二兄。”
  来德使劲点头,跟着送行的陈尚、陈谟、荆奴等人一起来到枫林渡口,却见渡口聚了上百人,冉盛惊道:“今天过江的人这么多!”
  陈尚笑道:“这都是南岸的大姓家主来为十六弟送行的吧,我正奇怪呢,今天陈家坞怎么如此冷清,原来先聚到这里了。”
  以刘尚值之父刘族长为首的钱唐江南岸庶族家主几乎全到齐了,已经等候了一个多时辰,见陈操之到来,一起迎上,祝福壮行的话语洋洋盈耳。
  刘族长把两个大包袱托陈操之带去建康交给刘尚值,因路途遥远,刘尚值年节时没有回来。
  陈操之向送行诸人一一致意,然后登上渡船,从去年开始,枫林渡口增加了一艘四丈六尺的大船,方便南北两岸往来,现在是两大一小三艘船,陈操之一行五辆牛车和十余人可一次摆渡过江。
  独臂荆奴对冉盛叮嘱着一些什么,冉盛不住点头。
  渡船离开南岸,陈操之立在舟头朝族人和乡亲作揖道别,直至登上北岸,犹见对岸人群未散。
  清朗俊秀的宗之突然说道:“丑叔,我们都舍不得你走呢。”
  宗之早就知道陈操之要远行,建康比吴郡还远,这个十二岁的小小少年虽不说什么,但依恋之情时时流露。
  润儿一路行来都不说话,这时听阿兄这么说,小嘴一扁,亮晶晶的眼泪就要流下来了,却又强忍住泪,说道:“阿兄,我们诵那首诗吧——”
  小兄妹二人心意相感,一齐诵道: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
  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
  经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
  枫林渡口北岸,陈操之将这一对侄儿、侄女一齐拥在怀里,说道:“丑叔这次外出时间比较长,你们两个要听你们娘亲的话,要每日学习不辍,登山时要注意别摔到——”
  两个孩子眼泪汪汪点头。
  陈操之又道:“宗之和润儿《老子注》已读完,理解得不错,今年开始读《庄子》和《左氏春秋》,丑叔的读书笔记都留在那里,遇到疑难就去翻看,基本上能找到解答,宗之明年可以随谭叔去吴郡向徐博士求教了——”
  停顿了一下,陈操之接着道:“润儿的《曹全碑》已临摹了两年,不必再练这一帖了,一本帖子练久了容易磨失灵气,以后换《西岳华山庙碑》,《华山碑》能练出笔力,宗之也一起练,至于行书,练丑叔的那种书体、还有王右军的《兰亭集序》都可以,谢安石的也极好,随你们兴趣,章草暂时不要练,等以后丑叔回来看你们进境再说。”
  两个孩子不住点头,眼泪吧嗒吧嗒流下来。
  陈操之给宗之和润儿拭泪,安慰道:“不要哭,来,丑叔教你们唱一支曲子——”
  “好。”两个孩子高兴了一些。
  陈操之唱道:“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在钱唐县城东门外驿亭,宗之和润儿就唱着这支曲子为丑叔送行,丁幼微美眸含泪,看着小郎微笑着向冯县令、叔父丁异等人道别,心里一阵阵抽痛。
  小婵也过来施礼道别,丁幼微只说了一句:“小婵,照顾好他——”便说不下去。
  润儿却对冉盛道:“小盛,保护好我丑叔,不许有人伤害到我丑叔。”
  今年已十六岁,身高达八尺、腰挎短刀的冉盛躬身答应:“是。”
  润儿又道:“唉,小盛,你的胡子还是长出来了!”
  冉盛摸了摸连鬓的络腮胡茬,好生惶恐。
  ……
  陈操之、陈尚一行三辆牛车共十人天黑时赶到余杭县投宿,客栈主人认得陈操之,三年前陈操之与刘尚值结伴赴吴郡经过余杭就是在这家客栈歇夜,那夜院墙外的草棚起火,刘尚值赶紧把衣不蔽体的阿娇给抱了出来——
  陈操之现在是名动江左,在吴郡十二县更是家喻户晓,客栈老板好生相敬,赶紧命店伙计准备酒菜,床铺则换上洁净被褥,用罢晚餐,又备热水让陈操之等人沐浴。
  陈操之沐浴时,小婵就在边上侍候,陈操之有些不自在,说道:“小婵姐姐,我自己洗浴惯了,不须你服侍,你自去洗吧。”
  小婵抿嘴笑道:“娘子命我跟小郎君出来不就是服侍小郎君的吗,而且我也不是第一次服侍小郎君沐浴啊。”
  陈操之便不再多说,由着小婵帮他解散发髻,只是解衣、穿衣时,小婵还是会红着脸避开一会。
  客栈房间是陈尚安排的,小婵和陈操之共一个房间,陈操之当时也没说什么,在陈尚等人眼里,小婵是他的贴身侍婢,与他同房是很正常的事,而且上等客房分里外间,有两张床铺。
  虽在旅途,陈操之长期养成的夜读习惯也没改变,沐浴后就坐在小案前磨墨抄书,要把自己的《老子新义》和《明圣湖论玄集》重抄一遍,原稿送给了谢玄,手头这两部是钱唐县衙的书吏抄写的,字不大好看,到建康后要以这两部书做敲门砖,所以必须得重抄。
  小婵独自在外间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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