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生前摆设一动未动,便举起案上的凫鱼灯,走入屏风相隔的里间,点亮床前小案上的青铜雁鱼灯——
四屏大床纱幔低垂,母亲似乎刚刚离去,只是永不再回来了。
床前箱檐一尘不染,以前每天夜里,陈操之都会带着宗之和润儿坐在这箱檐上陪母亲闲谈一会,然后吹两支曲子,待母亲睡下后,才回自己房间继续读书习字——
陈操之轻轻摩挲母亲房间的一些小用具——暖手的铜炉、一根藤杖、装针线女红之物的竹箧、有海马葡萄图案的铜镜、牛骨梳子……
陈操之看到一个小瓷罐,随手打开盖子,一股霉味扑鼻,仔细一看,罐底有几粒指甲盖大小的药丸,已经干枯发霉——
陈操之心中大恸,眼泪顿时就下来了,这是前年母亲身体欠佳时,他遵扬州名医杨泉之嘱、带着冉盛和来德到附近山上采来野山楂果给母亲服食,希望母亲身体好起来,因母亲怕酸,陈操之又将山楂果晒干磨粉、调以精面和蜂蜜制成山楂丸,让母亲早晚各服几粒,山楂丸还没有吃完,母亲就去世了,睹物思人,情何以堪!
小婵也掉眼泪,却安慰道:“小郎君莫再伤心了,老主母可不愿意看到小郎君的眼泪啊,老主母生前喜热闹、喜闻人笑语——”
陈操之“嗯”了一声,拭干眼泪道:“小婵姐姐,取我竖笛来,我想再为母亲吹奏一回,以后这两支曲子我不会再吹奏了。”
……
悠呜的箫声一起,原本喧嚣嘈杂的陈家坞堡霎时皆静,只有箫声如水般流淌,溢满陈家坞每一个角落,陈操之守墓两年余,陈家坞就再没有响起过这美妙深情的乐音,陈氏族人一起静听,那些士庶客人也都侧耳听之,心里叹道:“这就是号称一绝的陈操之的竖笛啊!”
丁幼微因为小郎要与谢玄联榻夜话,而且冯凌波也与她一道住在三楼,也就没带宗之、润儿下楼来找丑叔,这时听到静夜箫声,两个孩子立即想起了祖母,眼泪汪汪的,丁幼微和英姑便赶紧带着他二人下来,冯凌波带着两个侍女也跟了下来。
来到二楼,见谢玄立在廊上,宗之和润儿依旧称呼谢玄为“小祝郎君”,与那个祝英台祝郎君区分开。
丁幼微牵着宗之和润儿走进里间,箫声止了,陈操之从床前箱檐上站起,微笑道:“嫂子,带宗之、润儿出去吧。”吹熄雁鱼灯,来到楼廊上。
谢玄已经进陈操之房间了,陈操之送义妹冯凌波,还有嫂子和两个孩子上楼后,回到自己卧室,小婵在拨弄炭火,青枝在一边侍候,谢玄端端正正坐在外间书案前,看陈操之写的《论语新解》——
陈操之为母守墓期间写了三部书,分别是洋洋八万言的《论语新解》、五万余言的《老子新义》和四万言的《音韵论》,《明圣湖论玄集》也已扩充至六余万言,庄子内七篇从《逍遥游》至《应帝王》俱有精彩阐述和发挥,外篇的《胠箧》、《天道》、《秋水》、《山木》等篇什亦有独到的妙论——
一直断断续续在写的《一卷冰雪文》已近两百则,每则长的数百字,短的几十字,玄远瑰奇、意味隽永,尽显魏晋名士雅迹清范——
而《音韵论》则是陈操之集孙炎《尔雅音义》、李登《声类》和吕静《韵集》之大成,取三十六汉字为声母,以《韵集》里的韵母字为韵母,对东晋时已具雏形的反切注音法进行改良,使之更为精密——
谢玄看着这厚厚一叠书册,这本翻翻,那本翻翻,爱不释手,恨不得一下子全读完,叹道:“子重,平辈人中我只敬佩你一人,三年守孝,苦学励行,竟成书数十万言,玄言妙语,字字珠玑,这比那些只知拘礼守孝、虚掷光阴、无所作为之辈何可同日语!”
陈操之在谢玄对面坐下,按了按身下的苇席和蒲垫,感受了一下柔软,说道:“幼度兄过奖了,读书有所得、有所思,就写了这些,恐见笑于大方之家。”
谢玄道:“明日请冯府君到县上召几名的书吏来,把子重这十三卷书册抄录一遍,我要带回去仔细拜读。”
二人在灯下叙谈了一会,谢玄忽然沉默了,陈操之知他有话说,便让小婵、青枝自去歇息,他与谢玄要作长夜谈。
待小婵、青枝从外掩上门离去,陈操之开口便问:“幼度,英台兄安否?”
谢玄放下手中书卷,盯着陈操之看了片刻,缓缓道:“子重,自前年九月别后,家姊可曾写过书信给你?”
第六十三章 将远行
陈操之直视谢玄,说道:“前年岁末,我从兄陈尚自建康归来,英台兄托他带了一封信给我,那时英台兄已知我母亲去世的消息,特意写信来劝慰我节哀顺变,其后便再无音信。”
谢玄道:“可否让我看看家姊的信?”
陈操之不语,半晌方道:“幼度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令姊?”
谢玄眼里闪过一丝愧色:“子重,算我失言,其实以家姊的高傲的性子,她又如何会与你谈及——其它,家姊是知道子重与陆氏女郎之事的。”
陈操之默然,就听谢玄接着道:“子重想必知道家姊拒婚之事,这里无他人,我就直言,子重可是误了家姊终身了!”
陈操之觉得不堪重负,说道:“我与令姊的交往幼度都是清楚的,惺惺惜才,相约终生为友而已,固知男女友情世所不容,却实无耽误令姊终生的念想。”
谢玄摇头叹息,有些事他不愿意说出来,只是道:“只盼子重早日与陆氏女郎得成佳偶,那样家姊——”闭口不言,过了一会,说道:“家姊一切都好,不劳挂念,对了子重,你意欲何日赴建康?”
陈操之道:“明年正月十五后启程。”
谢玄点点头,说道:“宗录事说得不错,扬州虽好,奈何西府更佳,子重想娶陆氏女郎,必须得入西府,只有桓大司马才有不拘一格擢拔人才的魄力和权力,你若去扬州,一个八品文学掾做十年也难升迁,无非一饱学大儒而已,而在西府,以子重之才,当可在北伐中建功,既可获得声誉,亦可越级升迁,于国于家于己都是上上选。”
陈操之微笑道:“多谢幼度提醒,在西府能与幼度朝夕相处,固所愿也。”
谢玄抛开姊姊谢道韫之事不去想,面对陈操之这样风仪、学识俱佳的人,心情总是很愉快的,笑道:“那好,明年我在姑孰等你,一道为国建功立业。”
……
扬州差官宗录事次日便向陈操之辞行,陈操之向扬州刺史王述写了一封信,感谢王刺史赏识,信中也没回绝说不去扬州,只说待明年去建康之后,再来拜见王刺史云云。
谢玄本打算在陈家坞小住三日便启程回建康,得知徐邈将于本月十九来迎娶冯府君之女冯凌波,谢玄便多留几日,喝了徐邈的喜酒之后再走不迟,而且陈操之的《论语新解》、《老子新义》、《音韵论》、《一卷冰雪文》、《明圣湖论玄集》总计近三十万言,冯县令虽派了四名文吏来抄写,也要四五日才能抄写完,所以谢玄就在陈家坞安心等着徐邈到来,每日上午与四名书吏一道抄写书卷,下午则与陈操之游山玩水、论曲弈棋——
谢玄对这几个书吏的字实在不敢恭维,字不算差,但俗,尤其是与陈操之清峻秀拔的行楷放在一起比较,就更让谢玄看不过眼了,恨不得全由自己来抄。
陈操之看到谢玄览卷皱眉,知他嫌书吏的字不好看,便道:“幼度,书吏抄的我留下,我的原稿你带去。”
谢玄大喜,文章妙也需字美,一篇绝妙好文若用俗不可耐的书体抄写,会越看越别扭,就好比绝色美女作乞丐行。
十一月十八,徐邈从京口来迎亲了,随行的有顾恺之和丁春秋,徐邈祖父、父亲俱是当世大儒,徐邈弱冠之年任武陵郡文学掾,前途无量,而冯梦熊因政声甚佳,现已正式受任钱唐县令,冯凌波又是陈操之的义妹,钱唐士庶齐来恭贺,这场婚事自然是热闹非凡。
十一月二十三,徐邈就要与新婚妻子冯凌波离开钱唐回京口,谢玄、顾恺之与徐邈一道回去,谢玄回建康、顾恺之回晋陵。
陈操之与丁春秋一直送出了钱唐县界,才与徐邈夫妇及谢玄、顾恺之洒泪而别,临行前冯凌波对陈操之道:“操之阿兄,我爹娘只有我一女,今我远嫁,不能侍奉爹娘膝下,以后还要请阿兄多多关照啊。”
陈操之道:“这个不须义妹叮嘱,冯叔父就如同我的父亲一般。”
冯凌波凝视陈操之,说道:“祝阿兄与陆小娘子早成眷属。”
顾恺之过来道:“子重,这次来去匆匆,不能与你长谈,憾甚,明年我亦将赴建康,瓦官寺数次敦请我为其大殿画佛像壁画,盛情难却啊,到时再相聚言欢,也请你画天王像,哈哈,终生为挚友、终生为敌手啊,我不敢或忘啊。”
谢玄道:“子重,明年姑孰见。”
……
在升平五年九月的齐云山雅集上,陈尚、陈谟两兄弟分别被吴郡中正官擢为第四品和第六品,老族长陈咸喜极而泣,入士籍之后家族田产迅速扩张的喜悦也比不上族中子弟入品的喜悦,更何况陈尚、陈谟都是他的儿子,二子同时入品,这在两年前何敢想象,以前陈尚根本就没去参加齐云山雅集,因为寒门子弟想要在雅集出头,那得极其优秀特出的才行,而现在,只要是中上之才就有机会。
陈咸的幼子陈谭今年十六岁,自觉学问尚浅,未参加此次雅集,准备三年后与宗之一道参加,那时宗之十四岁,宗之现在十一岁,学问就已超过了定为六品的陈谟,更有三年磨砺,钱唐陈氏又将出来一个堪与陈操之媲美的少年名士,宗之聪慧勤励似其丑叔,只是除了谈学问之外不喜多言,陈母李氏在世时曾说宗之沉默寡言像祖父,嘴上不说,但心里比谁都清楚。
小雪、大雪又一年,这一年是隆和元年,陈家坞这年的春节分外热闹,牛羊满圈、谷粟满仓,家族兴旺,事事顺利,展露新兴大族气象。
正月初六,遵陈母李氏生前的意愿,二十岁的来德与二十三岁的青枝完婚,来福与曾玉环夫妇喜得合不拢嘴,青枝也颇满意,来德诚朴壮实,还有一双巧手,而且婚后依旧住在陈家坞,和以前的生活没有大的变化,这是青枝最乐意的,她喜欢陈家坞,喜欢与幼微娘子和宗之、润儿在一起,青枝最近还比较忙碌,小婵姐姐正教她用鹅毛笔写字和列式筹算,好像以后要由她协助幼微娘子来管家了——
宗之新年十二岁,身高已近六尺,估计以后的身量不会比其丑叔矮多少;润儿十岁,眉目如画,已有小美女的妩媚,其母丁幼微身材高挑,有六尺七寸,润儿身量应该会超过她娘亲,因为润儿受丑叔影响,每日登山健身。
两个孩子身体都很好,很少生病,丁幼微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