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  第902页

雨水中的倒地声,乱七八糟的声音就顺着五竹的这个动作响起。
  一把混着污水的煤渣,准确地按照四人份分开,准确地命中了那几个顽童的身体,其中一位笑得最大声的顽童的头上直接被砸出血来,一声不吭地昏倒在雨中。
  街口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后,忽然爆发了愤怒的吼叫声:“傻子打死人了!”
  先前冷漠的京都百姓们,在这一刻忽然都变成了急公好义的优秀市民,报官的报官,通知家长的通知家长,还有些中年男人,拿出了木棍和拖把,准备将那个犯了浑的白痴打倒在地。
  都是街坊邻居,自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孩子们受这么大的苦。那个昏倒在地的孩子的母亲扑到了孩子的身上,大声哭泣着,怨毒地咒骂着五竹。
  五竹冷漠地看着这一切,依然不明白,如果是游戏的话,那个妇人为什么要哭,如果不是游戏的话,先前为什么他们不阻止这些孩子?自己知道自己不会真的受伤,难道这些人类也知道自己不是正常人?难道先前那些孩子打自己的时候,他们就不担心我的安全?
  在雨中,沉默的五竹隐隐间学到了一些东西,稍微明白了人类的情感与选择和道理无关,原来是以亲疏和喜恶来划分的。
  在如今这个世界上,五竹认为和自己关系最密切的人,应该就是那个叫范闲的年轻人。他最厌恶那座皇宫,所以他不再理会这些像疯了一样的人们,很认真地重新抹平了脸上黑布的皱纹,将手放在腰畔的铁钎之上,向着远方的皇宫踏进。
  有人试图要打死了这个白痴,瞎子,疯子,然后便昏倒在了地上,木棍也断成了两截。大雨之中,一身布衣,一顶笠帽的五竹,很轻松地走出了京都百姓们愤怒的包围圈,只在身后留下了一地痛呼的人们。
  五竹没有杀人。不是他不敢杀,而是数十万年来所养成的习惯,让他想不到杀。想杀的时候,再杀吧。
  当京都府的衙役赶到了天河道旁的岔口处时,那个打倒了一地百姓的疯子早已不知所踪。看着在雨水中痛呼的一地人,衙役班头稍一查看之后,倒吸了一口凉气,暗想这是哪位高手,下手如此干净利落。强者怎么会屑于和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过不去?衙役班头感到身体有些发寒,不是因为这些百姓的伤势,而是因为那个已经不知所踪的瞎子,如果真如这些百姓所说,那人是个傻子,那么毫无疑问,这个傻子一定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武疯子。
  让这样一个武疯子在京都里乱窜,衙役班头想着就可怕,他第一时间让下属通知京都府衙门,然后紧张地问着旁边的一个人:“那个疯子跑哪儿去了?”
  “好像是往广场方向去了。”那人颤着声音回答着,咬牙切齿说道:“那个人盯了皇宫两天了,只怕有问题。”
  衙役班头不需要再问,也明白这个人是想把那个疯子害死,什么事情牵涉到皇宫,便再也没有活路。不过听说那个武疯子直直地朝着皇宫方向去,衙役班头心头反而感到轻松了一些,毕竟皇宫里高手云集,禁军森严,再厉害的武疯子也只有被打倒在地的份儿,哪怕是传说中的小范大人杀回来了,难道还能闯进皇宫不成?
  ……
  ……
  雨一直下,五竹并不知道身后远方街口的百姓想让他死的心情有多么迫切,也不知道那位衙役班头已经宣判了他的死刑,他只是戴着笠帽,握着铁钎,一步一步,异常稳定而又干脆地向着皇宫广场行走。
  每一步,他都隐约记起了一些,虽不分明,却格外亲近。比如这座冰冷雨中的皇城,比如这座充满了熟悉味道,满是自己做的玻璃的京都,竟是这样的熟悉。
  而同样,随着向着皇城广场的第一步接近,五竹心中对这座皇宫的厌恶之情便更深一分。这座巍然屹立于暴雨中的皇城,是那样的不可撼动,那样的森严和……恶心。
  京都是故地,皇宫亦是故地,五竹这样想到。
  在雨中独行旧地,偏遇着拦路雨洒满地,路静人寂寞,这惘然的雨途人懒去作躲避。
  ……
  ……
  拦着五竹去路的是人不是雨,是雨中一队全身盔甲,肃杀之意十足的禁军士兵。雨水击打在这些庆国军方精锐的灰甲上,啪啪作响,击打在他们肃然的面容上,却激不起丝毫情绪的变化。
  五竹脸上的情绪更是没有丝毫变化,他的身体依然微微前倾,让头顶的笠帽遮着天上降下的暴雨,脚下更是没有停滞,也没有加快,只是稳定地按照他所习惯的速度,向着广场的正中间行去。
  五竹想进皇宫看看,所以要经过皇宫的正门,所以要走过这片暴雨中的广场,对于他而言,这是异常简单的逻辑,他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会拦着自己。而他这个异常简单的逻辑,对于负责皇宫安全工作的禁军来说,却显得异常冷漠而大胆。
  范闲回京的消息,昨天夜里已经从叶府传出,到今日,所有庆国的上层人物,都知道了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而皇宫则是从昨天夜里,便开始了戒严,一应进入检查极为严苛,而防卫工作更是被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层级。
  哪怕当年京都守备师押解监察院陈老院长回京的那一日,整座皇城的戒备都不如今天森严,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范闲回京是为了什么,他一定会试图再次入宫行刺,而南庆朝廷,绝对不会再给这个叛逆第二次机会。
  禁军的巡查工作,比往日更向外延展了三分之一的地域,今日晨间一场大雨,湿冷的感觉,令所有人都提高了警惕,也感到了阵阵心悸,因为他们不知道范闲现在在哪里,什么时候会杀进宫去。
  天河道岔路口的小风波,其实也落在了禁军的眼中,只是负责监察外围安全工作的士兵,并没有将一个武疯子的突发事件看得太过重要。
  然而当这名戴着笠帽,双眼全瞎的武疯子,忽然展现出极为惊人的实力,并且开始沉默地向着皇宫行走时,禁军终于发现了一丝诡异。
  当那名戴着笠帽的瞎子右脚的布鞋,踏上了皇城广场青石板上的积水时,禁军便发出了第一声警告,并且开始集结武力,准备一举擒获此人。
  然而五竹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那声足以令天下绝大多数人感到心寒的警告,他依旧只是稳定而沉默地行走着,在皇城上禁军将领警惕的目光中,在广场上禁军士兵寒冷肃杀的目光中,一步一步地稳定行走。
  如是者警告三次,漫天大雨中的那个布衣瞎子,依然似若未闻,视若无睹,一步步地向着广场中央,向着皇宫的正门行去。
  哪怕在这个时候,禁军的将士们依然认为这个古怪的人物是个疯子,而没有把他和一名刺客联系在一起。因为在世俗人看来,再如何强大的刺客,哪怕是当年的四顾剑,也不可能选择这样光明正大的方式刺杀。在逾万禁军的包围中,在高耸入天的皇宫城墙下,没有人能够杀破这么多人的阻拦,杀入皇宫,剑指陛下。
  除非这个世间真的有神。
  所以禁军们认为这个古怪的瞎子,或许只是一个运气极为不好的疯子,在这样紧张的时局中,忽然闯到了皇宫前的禁地。迎接他的,只可能是死亡。
  ……
  ……
  五竹依然在行走,似乎没有看到面前拦着自己的那一列禁军士兵。此时漫天的风雨依然在肆虐,无穷无尽的雨水就像是东海上的巨浪,将他孤伶伶的身影将要吞没。然而却始终无法真的吞没,因为他又从雨中走了出来。
  “杀。”一名禁军校官双眼微眯,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不远处那个瞎子的身上透了出来,那个瞎子已经走入了禁地,而且一种危险的感觉,让这名校官不再有任何犹豫,发出了指令。
  唰的一声,拦在五竹身前的禁军齐声拔刀,刀光刹那间耀亮了皇城前阴雨如瀑的天空。
  没有嗤嗤剑芒大作,五竹只是稳定地抽出了腰畔的铁钎,然后刺了出去。他的速度在暴戾的风雨中,并不显得快,而且出钎之势也并不如何绝妙,然而……每一次铁钎递出去时,钎尖便会准确地刺中一名禁军的咽喉。
  准确,干净,稳定,这便是五竹出手时的感觉,非常简单,然而简单到了极致,便成为了某种境界。
  从那名校官杀字出口,到五竹刺死了面前所有的禁军士兵,只不过过去了数息时间。漫天雨水之中,五竹的身后倒着一地尸体,鲜血刚一从那些尸体的咽喉里涌出来,便被雨水冲淡冲走。
  在杀人的过程里,五竹的速度没有丝毫变化,两只脚在雨中前进的步伐依然是那样稳定,就像是没有受到任何阻碍,一路穿雨而行,一路杀人而行。
  这不是绝世高手的潇洒,也没有给皇宫四周所有禁军带来强者闲庭信步的感觉,他们只是觉得冷,很冷,因为那个瞎子的出手是那样的稳定,稳定到甚至无比冷漠的程度。
  禁军甚至不知道那些同僚是怎样死在了那把铁钎之下,因为那个戴着笠帽的瞎子,身上并没有足以冲破天地的气势,他的出手也并不如何刁钻毒辣。
  只是那把铁钎像是蒙上了一层上天的寒冷,在雨水中轻而易举地计算出了所有的角度,所有的可能,然后挑选了最合理的一个空间缝隙,递了出去。
  看似简单,实则惊天泣地,足以令看到这一幕的所有人,完全丧失任何与之为敌的信心!
  那名校官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下属,哼都没有哼一声,便死在了这个戴着笠帽的瞎子手下,他浑身上下都感到了一股寒意,比身周不停落下的秋雨更加寒冷。
  五竹走到了他的身前。校官忽然觉得对方那件被雨水打湿,变得颜色有些深的布衣,不像是一件寻常的衣衫,对方握着的铁钎也不是寻常的兵器,对方不是……一个人,而是凝结了天地间所有的玄妙,呼吸着天地间所有寒意的怪物。
  校官浑身颤抖,奋勇地拔出刀去,然后看见了一柄铁钎在自己的颌下刺入,再如闪电一般收回。
  太快了,为什么先前看着那么慢?为什么自己怎么躲也躲不开?校官带着这样的疑问,重重地摔倒在雨水之中,满是惊恐的双瞳渐要被积水淹没,然后他看着一双湿透了的布鞋在自己的头颅边走过。
  便在这个时候,那双穿着布鞋的脚,依然是那样的稳定。
  ……
  ……
  雨还是一直在下,禁军一直在死。对那个带着笠帽的杀神所带来的未知恐惧,让负责皇宫安危的禁军士兵们变得极为愤怒和勇敢,前仆后继地杀了过来。
  然而这些禁军竟是连五竹稳定的脚步都无法阻止一丝。
  五竹低头,转身,屈膝,以完全超乎凡人想像的冷静与计算能力,平静地让开所有可能伤害到自己身体的兵器,然后直直地递出铁钎,撕开面前的秋雨帘幕,撕开面前的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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