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  第896页

道那个人究竟是死了,还是好好地活着。
  庆帝收回了投往暮云之中的眼光,看了这名将领一眼,开口说道:“北齐那个小家伙只是在演戏给你们看。朝廷养你们枢密院参谋部这么多人,难道是吃干饭的?”
  这名将领看不出来年岁大小,因为他的眼神清湛冷冽,似乎极为年轻,可是偏生他的脸上却是风霜之色十足。略一沉忖,这名将领直接说道:“沙场之上,以正合,以奇胜,无论上杉虎再如何狡猾,只要陛下一声令下,我大庆铁骑三军用命,定不负圣望。至于用兵之事,陛下圣心独断即可,实不须枢密院多做无用之功。”
  这话不是在拍马屁,因为拍马屁的臣子绝对说不出这样难听的话,而是实实在在的,这名将领十分信服陛下的军事才能,自然而然地感叹而已。
  “北齐一退再退,意欲退至南京一线,以距离换时间……那个小家伙是想与朕耗时间。”庆帝的唇角泛起一丝不屑的笑容,“上杉虎掐在腰腹之处,着实高明,然而大势如此,只须拨了这颗钉子,谁还能阻朕大军北上?”
  “北方需要一个主帅,”庆帝闭了眼睛,任由如血的暮色笼罩在他瘦削的脸颊上,“王志昆养了十来年,养得有些钝了。要拔上杉虎这颗钉子,必然要经东夷城境内过道,虽然朕没有旨意下去,但咱们这位王大都督很明显有些害怕四千黑骑和老大手头的一万多兵力。如此束手束脚,如何成事?”
  紧接着,庆帝看了那位年轻将领一眼,微微皱眉说道:“你才从草原上回来,枢密院的事情你本身就不清楚,不要总和你父亲争吵。身为人子……成何体统!”
  不知道为什么话题竟转到了这个方向,那位将领心头一寒,低头称是。
  庆帝盯着他的脸,缓缓说道:“不要指望朕会派你去北边拔钉子……你资历不够,而且最关键的是,此次进出草原,你狠厉之风是锻炼出来了,然而狡诈忍耐之能却依然不成……你不是上杉虎的对手。”
  那名将领猛地抬头,脸上自然流露出一丝不甘之色。
  “叶完,你还太嫩了。”庆帝缓声说道:“草原胡人哪及我中土之人狡诈。你此次深入草原,追击单于王庭,气势勇气可嘉,可你想过没有,为何北蛮七千铁骑始终无法与王庭接触?若王庭与那七千蛮骑会合,冰雪草原之上,你可还能活着逃回来?”
  是的,这位年轻的将领便是庆国朝廷崛起的一颗将星,枢密院正使叶重的公子,青州大捷的指挥官叶完。在青州大捷之后,叶完率领四千庆国精锐铁骑追击单于王庭残兵,在草原之上博得了赫赫凶名,最后竟是活着从草原上回来了,虽然四千铁骑只剩下了八百人,但此等功绩,放在南庆任何一次军事行动中,都是相当了不起的事情。
  然而此时庆帝淡然的话语,却击中了这位年轻名将心脏里的某个角落,也惊醒了叶完心中的隐隐疑惑,为什么连绵数月的凶险追击中,单于速必达的王庭残兵,始终无法与那七千名蛮骑联络上?
  叶完心头微震,看着陛下那张渐渐露出苍老之态的面容,想要谋求一个答案。
  “范闲虽然带着海棠朵朵去了神庙,却依然没有忘记在草原上布下后手。”庆帝面色漠然说道:“功夫总是在诗外,胜负也本在沙场之外。你若何时明白了这个道理,朕北伐的主帅便是你。”
  叶完默然站立在陛下的身旁,心情微感沉重。
  “这天下的胜负,其实也在沙场之外。一年之内,若范闲死了,朕自然便胜了,若朕死了……这天下不喜欢朕的人,自然便胜了。”
  皇帝陛下就像在叙述旁人的事情,手指头轻轻一紧,将那只肥胖的白猫提到了自己的怀中,轻轻地梳理着它的毛发,十分细致。


  第一百五十三章 枯
  听到皇帝陛下的话语,叶完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改变,而微微低着的头却恰好遮掩了他眼瞳里的那抹异色。
  这位庆国突兀崛起的厉害人物,少年时代便与生父翻脸,自定州远赴南诏,如果没有来自京都皇宫,龙椅上那位男人的暗中照拂,如果不是这些压抑的岁月里练就了沉稳的意志,又怎么可能一直压抑,最后却来了一次猛烈的爆发。
  也正是这样的经历,让叶完拥有了极强悍的自我控制能力,先前皇帝陛下指他不是上杉虎的对手,叶完脸上恰到好处流露出一丝不甘。这丝不甘,其实是刻意流露出来的。
  不及一代名将上杉虎,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评语,可他毕竟是皇帝陛下十分看重的军方新一代领袖人物,如果表现得太过木然,失去了年轻人应有的朝气与好胜之心,只怕也不是什么好应对。
  然而听到范闲这个名字,叶完眼瞳里的异色,却是完全发自内心。不仅仅是因为陛下先前点明,他在西胡草原上的丰功伟业,有一部分是因为范闲的暗中帮助,另一方面更是因为,叶完震惊发现,陛下先前的话语,竟把范闲此人的生死,提高到了与陛下生死完全相等的地位。
  范闲是何许样人,整个天下都知道。叶完虽然常在南诏前线,基本上没有掺和到京都的事情之中,然则叶府与范闲的关系亦是十分复杂,他怎么可能不暗中了解那个成功地让妹妹变了性格的年轻权臣,那个在这短短数年内,像烟花一样绚烂照亮庆国天穹的大人物。
  叶完压抑了很多年,旁观这个天下很多年,胸中自有气度自信在,从来不会认为自己会比天下间崛起的那些人物稍差,只是陛下一直将他安静地放在外郡,所以他缺少一个舞台,眼下这个舞台已经出现在他的脚下,经由青州大捷以及后续的浴血追杀,他已经开始绽放耀眼的光彩,然而每每想到范闲这个名字,他的感觉总是有些怪异。
  不是嫉恨,不是羡慕,而是隐隐的寒冷。叶完冷观京都若干年,总觉得无法看透范闲这个人,细细思忖之下,佩服有之,警惧有之,同情有之,不屑有之,异常复杂。
  饶是如此,可叶完依然不认为范闲是能够撼动天下的大人物,因为他认为身为朝臣子民,无论是谁,包括自己都不可能达到这种境界,四大宗师散去之后,整个天下除了南北两位君主之外,不应该还有谁能够站到那种位置之上。
  “你是不是认为朕将他抬得太高了一些?”皇帝陛下微微低着头,轻轻拂弄着怀中的白猫,很清楚地掌握了这位年轻臣子心中那丝情绪,“年轻人,骄傲一些无妨,但有时候勇于承认自己不及某人,这才是真正的骄傲。”
  叶完凛然受教,在愈发昏沉的深宫暮色之中,对陛下诚恳地行了一礼。
  皇帝陛下双眼微眯,眼角的皱纹在昏沉的光线下,平添几抹沧桑之意,缓声说道:“这世间能脱离朕控制的人不少,但能不动不乱,平稳与朕抗衡的人却极少。安之此人,你们自然不如朕看得通透。”
  这话说得确实,却又有些含糊。年初冬雪京都剧变,范闲在京都放肆行凶,一日内杀尽贺派官员,令庙堂天下震惊,入宫行刺,被打成叛逆……
  而令所有的大臣不解,令所有的茶楼小道消息失去了方向的事实是,庆国朝廷确实花了极大的精神追缉范闲和入宫行刺的刺客,却一直没有对范闲散布四野的势力动手!
  明显在京都内参与了灭贺杀官一案的监察院旧属官员,审也未审,只是大批革职了事,而江南一带的范系势力,也并未迎来皇宫东山压顶的打击。此生一向狠厉决毅的皇帝陛下,在面对范闲的时候,似乎失去了一直以来保持的帝心,显得过于温和宽仁,甚至温和宽仁到了有些糊涂的地步。
  没有人敢批评陛下,但很多人在置疑陛下。对于丧心病狂的范闲叛党,为何陛下却是处处留手,处处留情?难道此事莫非真的有些不可告人的背景?
  叶完从草原上辛苦杀回来后,得知了京都动乱之后的后续事宜,也是心头震惊,不明所以。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所有的重臣都不知道,那一个雪夜,陛下与范闲在皇宫里谈了整整一夜,皇帝陛下不是不想清除范党,却是心有所触,不得不遵守与范闲之间两个人战争的承诺,若朝廷真的对范党进行清洗,庆国即将迎来的,只怕是开国以来最大的一场动乱。
  不得不说,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皇帝陛下少了一丝当年狂飙突进的勇气,而多了几分忧柔。也不得不说,只有范闲才能如此了解皇帝陛下千秋万代的心意,而又能死死地握住庆国的命脉,逼迫皇帝做出了这样的姿态。
  这个世界上,能够逼迫庆帝放下手中屠刀的人,只有范闲。
  ……
  ……
  “范闲不死,朕心不安。”皇帝陛下梳理白猫毛皮的手指头,忽然微微一僵,双眼缓缓闭上,对身旁的叶完说道。
  叶完心头大寒,低头不语。
  “你的流云散手练得如何了?”皇帝冷漠开口问道。叶完心头微动,不解陛下为何忽然转了话题,开始考校自身的修为。略一沉忖,诚稳应道:“初入门径。”
  “你父二十年前便将大劈棺练到极致,却无法再进一步。范闲虽然刻苦异于常人,但从你妹妹手里学了大劈棺后,很明显也没有办法再有进展。流云世叔一身绝艺,总不能就此失传,你既已入了门,朕心甚安。”
  皇帝陛下依旧闭着眼睛,说道:“便是如此,你终究不是范闲的对手,日后若遇着他,先退三步。”
  叶完心头再震,虽然他确实不甘心被陛下点评为不及范闲,但从先前陛下那句“范闲不死,圣心不安”的话中,叶完已经猜到了太多内容,能够让强大如神的陛下,也不惜以国事战事为代价诱杀的人物,只怕自己还真是比不上。
  可随之而来,一股厉狠倔犟的情绪,在叶完的心中油然而生,这位庆军年轻一代最光辉夺目发名将面色不变,心里却隐隐有些渴望将来能够与范闲正面一战。
  夜色渐渐侵蚀了暮色,包围了重重皇宫,将太极殿前的君臣二人包融了进去。皇帝陛下缓缓睁开双眼,眸子里的光亮竟似要在一瞬间内将这座皇宫照耀清楚。
  姚太监便在此时来到了陛下软榻的旁边,手里举着一个木盘,盘子里用黄绫垫底,上面是两封信一般的事物。
  叶完微感惊诧,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下意识里向陛下望了一眼。
  “一封是朕修行的功法精义,一份是朕留给你的密旨。”皇帝陛下双眼平视前方,随意说道:“一年内,朕若死了,密旨可开,若朕未死,便将密旨烧了。至于那份功法精义,你若能有所进益,也算是朕给你们老叶家的一些补偿。”
  叶完没有听懂补偿是什么意思,但他听懂了功法精义四个字,饶是饱经风霜,在草原上杀人不眨眼的狠厉将军,此刻也禁不住霍然动容,身体微微颤抖,不假思索地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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