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他怎么叫喊,也没有说出沈峤和十五的下落。
观主心如刀割,也顾不上己方势单力薄,剑花一挽就刺了上去。
与他动手的是白茸而非阎狩。
她本是天资奇佳的人,进境一日千里,现在的武功又比先前沈峤见到她的时候要高了不少,“青莲印”化作万千莲花,落落盛开在观主周身,被观主一剑剑破开之后,又重新绽放,生生不息,宛若永不断绝。
观主额头见汗,单单与白茸交战,他还能应付,可旁边站着阎狩和萧瑟,令他倍感压力,他很清楚,就算白茸被击退,这两个人也随时会出手。
如果他现在撒手,或许还能全身而退,可初一在对方手里,观主根本不可能袖手不管。
阎狩看出他的弱点,手中加重力道:“沈峤的下落呢?”
初一又是一声痛叫。
观主心头一颤,手也跟着一抖,被白茸觑中空隙一掌印在胸口,吐血蹬蹬后退三步。
“我不认识什么叫沈峤的!你们这帮人讲不讲理,上来就动手,我们师徒好好地在这破地方招谁惹谁了!”
萧瑟忽然笑道:“阎长老,您看他这一手,像不像泰山碧霞宗门下的?”
阎狩:“嗯,是有点像。”
萧瑟:“泰山碧霞宗的人,如何会跑到这里隐姓埋名,莫不是被逐出师门的弃徒?”
观主心一横,咬牙冷笑:“不错,我正是碧霞宗竺冷泉,如今的赵宗主是我师侄,诸位若与碧霞宗有往来,还请放我们师徒一马,它日我自当请宗主出面,代为致谢!”
萧瑟哈哈一笑:“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我们与碧霞宗没什么来往,而且今日之事,反正你左右都会记仇,我们何妨将事情做得更绝一点呢?”
话方落音,阎狩便一掌印在初一头顶上。
初一口鼻出血,甚至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就无声无息倒了下去。
“初一!!!”观主目眦欲裂,撕心裂肺,想也不想提着剑就扑向阎狩。
阎狩没有动,动的是萧瑟。
萧瑟手中折扇刷的展开,连带扇骨上根根利刃也跟着冒出来,闪烁令人战栗的寒光,他手腕一扬,折扇便自动朝观主飞了过去,像有自主意识一般,将他团团围住。
观主满心悲痛,剑法竟发挥出平日里没有的水准,当年在碧霞宗,他曾被认为资质平平还不肯努力,成日游手好闲,所以“东岳十九式”里,他始终练不好最后那几式,不管怎样都不能让师长满意。
可是如今,若已故的碧霞宗诸位长辈在此,看见他使出来的剑法,怕是要大吃一惊。
眼前这个人,哪里有半点资质平庸的影子?
伴随剑光绵绵不绝,剑身荡漾出令人炫目的光影,如果初一在这里,肯定会大呼小叫,说“师父,我可从没见您这样微风过啊”。
但初一已经死了。
他再也不会开口说话,不会咋咋呼呼惹人厌烦,不会耍赖偷懒不干活了。
观主双眼通红,招招俱是杀气凛然。
但他的剑光甚至没法突破萧瑟的扇刃,就已经被打了回去。
一个不察,手腕被扇刃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他不由自主松了手。
剑当啷一声掉落下来。
萧瑟收回扇子,手肘顺势击向对方胸口,趁着观主后退之际,抓住他的肩膀又往前拖,瞬间将他胸口三处大穴封住,令他跪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你现在也瞧见了,我们没有跟你来虚的,你徒弟已经死了,你想必不会想步他的后尘,对罢?”萧瑟笑吟吟道,“沈峤有什么魅力,值得你这样不惜性命也要替他隐瞒?”
观主朝他吐出一口血沫:“呸!什么沈峤张桥,我都说了我不认识,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萧瑟没了笑容,他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缓缓抹去自己脸上的血沫,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观主的左耳削下来。
被点了哑穴的观主却连惨叫都发布出来,只能张大嘴,双目圆睁,死命瞪着他。
萧瑟蹲下来与他平视:“合欢宗的手段你也体会到了,一个沈峤,值得你不惜性命?说出他的下落,我放你一条生路,我们大家都好。”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解开观主的哑穴。
观主嗬嗬地喘着气,耳朵上还在汩汩流血,浑身狼狈,惨不忍睹。
“我说过……我不认识沈峤!”
白茸忽然笑道:“萧师兄,你何必与他废话,他就算要藏人,指定也藏在这道观里头,我们四处找找不就得了?”
她又对阎狩道:“不劳阎长老亲自动手,我与萧师兄这就去找。”
阎狩没有说话,也没有动,那便是默认她的话了。
白茸先进了方才观主走出来的房间,过了片刻出来道:“里头也没找见什么机关,想来人不可能藏在那里。”
萧瑟找了其它几处,也都没什么发现。
这道观残败破落,但胜就胜在地方大,如果哪个隐蔽处藏了人,一时半会还真未必能发现,更不要说这种年岁久远的道观一般都会有逃生密道。
阎狩不耐烦虚耗下去:“给你半炷香,再不说就死。”
观主没说话。
半炷香很快过去,白茸萧瑟陆续回来,都说没什么发现。
萧瑟斜睨白茸:“白师妹,方才有不少地方是你去找的,是不是你看见了什么,却故意说没看见,我可记得你好像与沈峤还有交情的。”
白茸不怒反笑:“萧师兄这话说得好生稀奇,我与沈峤能有什么交情?若说交过手就是交情,那萧师兄岂非与沈峤也有交情了?”
萧瑟:“你……”
阎狩皱眉:“别吵了!”
他望向观主:“你说不说?”
观主嘿嘿冷笑:“你们这帮丧心病狂的畜生,莫说我不知道什么沈峤,就算我知道,冲着你们杀了我徒弟,如此这般对我,我也不会告诉你们!你们以为武功高便能为所欲为……呸!有本事杀了我,终有一日,你们会得报应……!”
“应”字还未落音,他头顶就已经被阎狩拍了一掌。
头骨碎裂,鲜血顺着头顶流下来,流过他瞪着阎狩的眼睛,最后淌入衣领之中。
死不瞑目。
师徒两人的尸首相距不过咫尺,却永远不可能再靠近半分。
阎狩看也没看那尸体一眼,转而望向白茸:“方才你什么也没找到?”
在对方锐利的目光下,白茸似乎不受分毫影响,兀自笑吟吟道:“真没找到,不信的话,阎长老与萧师兄去找找?兴许是我找漏了。”
地窖里,沈峤和十五的穴道已经解开了,后者泪流满面,浑身颤抖。
沈峤紧紧捂住他的嘴巴,不让他发出半点声音,即使自己也在流泪,却死命扯着他往后走。
十五起初挣扎得厉害,直到观主被杀,他方才像是失去最后一丝力气,毫不反抗地任由沈峤将自己拉走。
两人撞撞跌跌,在黑暗的密道里一路前行,沈峤大病未愈,经脉甚至还没有修复好,要拖着一个不比自己轻多少的十五,浑身骨头都在发作着痛楚,像是被人用铁索牵扯皮肉,一步一步,仿佛用尽毕生艰难。
也不知走了多久,可能并没有多久,但沈峤觉得自己走过了半生一样。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将封存了不知多少年的石门打开,将十五拖曳出来,又在隐蔽草丛里摸索到机关,照观主先前的吩咐,从外面将石门关上。
如此一来,就算阎狩等人发现密道追踪到尽头,从里面也是打不开石门的。
而密道外头则通向白龙山另一面的山脚,这中间的时间足够他们找个地方躲藏起来,或者从容逃走了。
做完这一切,沈峤松开十五,倚着石头剧烈咳嗽,只觉得浑身无处不疼,像刚刚受尽了酷刑一般,竟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只待吐出几口血之后,方才觉得滞闷的胸口舒畅一些。
再看十五,还沉浸在极度悲伤之中,蜷缩身体环抱膝盖,将脸埋了进去,哭得浑身颤抖。
沈峤叹了口气,摸上他的脑袋:“对不住,若不是因为我,竺兄和初一也不会惨死。即便是为了他们也好,我们现在先离开好不好,等一切安全了,我由你杀由你打,你想怎样都可以。”
十五哭着抬头:“师父和初一,他们再也活不过来了,是不是?”
沈峤目中含泪,却咬着牙没落下来,心神激荡之下,喉头又涌上一股腥甜。
“是,他们活不过来了,可他们最希望你好好活着,如果你就这样被那几个人捉住,你怎么对得起他们?”
十五不再出声,只默默流泪,半晌之后,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你说得对!我要好好活着,我不能让师父担心……我们现在往哪里去?”
沈峤深吸了口气,哑声道:“往东,去碧霞宗,我带你回去认祖归宗。”
他从怀里掏出方才观主塞给他的物事,其实是一块小小的木牌,一面刻着碧霞宗三字,一面则写着一个“竺”,想来是观主当年在碧霞宗的身份证明。
摩挲端详了一会儿,他将木牌递给十五:“这是你师父留下来的遗物,你要好好收着。”
十五珍而重之地看了半晌,方才小心翼翼放入怀中,几次摸了又摸,像是怕一不留神,木牌就丢了。
沈峤拉着他,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草丛,往前方走去。
十五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们身后,茂密的树木重重遮掩之下,将那个小小的出口石门也挡得密密实实,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十五的眼泪再一次流了下来。
沈峤握紧他的手。
……
碧霞宗在泰山,泰山则在东平郡,往东平郡可直走济州,但沈峤怕合欢宗的人猜到他们的去向,所以特地带了十五南下梁州,等于绕一大圈,多了一大半的路程。
十五变得沉默寡言,再也不是从前害羞友善的模样,见了人也不大说话,沈峤知道他的心结所在,但这种事,旁人劝是劝不来的,只能等他自己想通。
观主原先在地窖里藏了些铜钱,数目不多,但足够他们一路省吃俭用直到抵达东平郡了。
白天的时候两人赶路,夜晚就宿在城内,若是无城,尽量也找些热闹点的镇子,正所谓大隐隐于市,人多反而不容易被找出来。
这一日二人走到西兖州,正好时值傍晚,沈峤就在城中寻了一处客栈落脚,他与十五同住一间,将床让给十五,自己则打地铺练功。
用《朱阳策》重筑根基之后,沈峤仿佛进入一片闻所未闻的崭新天地。
方寸世界,纤毫毕现,素处以默,妙机其微。
真气流淌过受损的经脉,带着一丝丝疼痛,却又如同新生,连同从前受过的诸般重伤,好像都在慢慢得到修复。
这才是《朱阳策》的真正玄妙所在。
内视所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