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心理师  第48页

命令,于是所有的同学决定不管会不会回答问题,都毅然决然地举起手来。老师已经给大家吃了定心丸,她只会提问一些人,提问那些确保能回答出来的同学。一切交代妥帖之后,大家摩拳擦掌地等待听课的日子。
  那一天到了,来听课的外校主任是一个有浓厚络腮胡子的男人。在苏三就读的学校,没有一个老师有这样茂密的胡子,于是所有的学生都有些恐慌。
  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老师每提出一个问题后,都有桦树林一般的手臂举起来,整个教室沸沸扬扬。站起来回答问题的同学,都出口成章,大家都为这样出色的表现而欢欣鼓舞。
  然而外校主任的胡子,不是白长的,那里面蕴含着很多狡猾和经验。课间休息的时候,他对班主任说,这样的教学方法,对他很有启示。下面的课,能否给他一个机会,让他亲自来提问学生,看看效果如何。
  这是一个可怕的建议,但班主任已经没有退路,她点点头说可以,然后表示自己要上卫生间,教导主任就躲到一边去吸烟了。班主任不知道教导主任到底要问些什么问题,时间也已经不允许她做更多的布置,她给了苏三一个眼色,那意思是:你跟我来。
  班主任在前面走,苏三在后面跟。跟着跟着就到了女教师厕所。女教师的厕所是和女学生分用的,男教师则和男学生共用一个厕所。苏三小的时候,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后来长大了才晓得因为女教师有每个月的生理周期,需要换草纸,但小学生还很幼稚,不能理解这件事,以为老师是流血负伤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女教师单独如厕。
  走到女教师厕所旁边,正好周围没有他人,班主任对着厕所里面喊了一声,有人吗?没人搭腔。班主任就对小苏三说,跟我一起进去。
  苏三虽然是个极听话的孩子,但这一次是进到女厕所里面去,他说,我是个男的。
  班主任说,我还能不知道你是个男的?没事,里面没有别人。说着,就把苏三拉进了女厕所。
  苏三闻到了一股血腥味,看到纸篓里有几张浸满了血液的草纸。苏三完全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只是心中非常恐怖。老师根本没顾上四下寻看,时间太宝贵了。她对苏三说,一会儿外校的大胡子教导主任,会亲自提问。别的同学也指望不上了,胜败在此一举。估计会问一个最难的问题,这个问题要这样回答……老师一五一十把正确答案告诉小苏三,苏三努力地聆听和记忆着,目光却避不开那一片血泊。当老师把最后一个词语吐出来的时候,上课的铃声响了。老师把他往外一推,说,教导主任问这个题目的时候,你一定要举手,要把手举得高高的……老师把苏三推出女厕所的门之后,自己赶紧上厕所。苏三可惨了,他原本也想上厕所,可已经没了时间。
  苏三憋着鼓鼓胀胀的尿包回到教室,大胡子教导主任已经站在了讲台边。过了一会儿,班主任一溜小跑回来了,对同学们说,刚才的课上得很好,现在听课的外校主任要亲自和大家交流。
  教室里一下子变得很静,好像四十个学生都变了土行孙钻入地下。班主任说,鼓掌欢迎,孩子们这才缓过神来,呱唧呱唧地拍起手来。苏三突然发现自己的掌声特别响亮,原来手掌心全是汗水。大胡子主任说话很和气,但他心里充满怀疑。他不是怀疑学生,而是怀疑老师。当然,对老师的怀疑,只有从学生那里得到证实,于是他要亲自考问学生。大胡子问了一些问题,并不很难,有些同学能够回答,就举起手来,但是,再没有了刚才那种手臂如林同仇敌忾的统一,而是三五点染稀稀拉拉。大胡子并没有刁难同学们,他只是让教学回到了一个可信的程度。马上就要下课了,大胡子教导主任问了一个高难度的问题,正是班主任在厕所里向小苏三面授机宜的那道题。大胡子问完之后,目光像机枪一样扫射全场,他估计没有任何学生能够回答出这个问题。如果回答不出,这就是正常的。大胡子期待正常。
  小苏三整堂课的时间,都在默背着班主任老师亲传的答案。他是一个记忆力非常优异的孩子,基本上可以达到过目不忘,这次更是滚瓜烂熟。听到大胡子教导主任终于问到了这个问题,苏三把手高高地举了起来。
  大胡子巡视全场,看到一片空白。他正要宣布到此为止,却看到了一只木秀于林的胳膊。他说:“哦,有个同学愿意回答这个问题,让我们来听听他的答案,好,请你站起来,说吧。”
  苏三就站起来了。在起立的过程中,他的目光突然落到了前两排的女生身上。那个女生比较矮,如果是坐在位子上,因为她背后的女生个高,正常情况下苏三看不到她的背影。苏三慢慢站起来,他就看到了那个女生的头发。她梳着搭在肩头的小辫子,辫子上扎着两个红颜色的蝴蝶结。
  红色如同河流一般泛滥起来,苏三的思绪立刻混乱了,看到了血红的草纸,班主任老师的脸庞。老师猩红嘴唇中吐出的答案,和草纸上的红色混淆在一起,四处流淌……
  这位同学,请你回答我的问题。我刚才看到你举手了。大胡子主任很奇怪,这个学生刚才把手举得很高,胸有成竹,怎么一站起来,反倒面红耳赤张口结舌呢?
  苏三吓坏了。他的大脑如同被蒸熟的虾,除了红色没有任何关于题目的记忆。他倒背如流准备好的答案已烟消云散。他像一条咸鱼张着嘴巴,完全发不出一点声音。
  比苏三更着急的是班主任老师。如果根本没有学生站起来回答问题,也就罢了,如今骑虎难下。她不得不跳出来,说,苏三,你是不是太紧张了?不要着急,知道多少就说多少。你是不是想说……
  班主任为了救助自己的学生,当然更主要是为了挽回自己的面子,不惜铤而走险。
  应该说老师的策略还是有成效的,苏三暂时恢复了一点记忆。他开始结结巴巴地回答问题,记忆的片段像小鱼一样在他的脑海深处游动。他抓住了,就吐出来一根鱼刺;他忘记了,就吐出一个水泡。
  那一天到底是如何回答完毕的,苏三已记不清楚。总之,大胡子教导主任满腹狐疑地示意他坐下,不知道这个学生是个天才还是个白痴。示范教学结束之后,班主任把苏三一顿臭骂……那些侮辱的话语已然记不清了,只有猩红的嘴唇上下翻飞……
  从那以后,苏三得了怪病。一般情况下,他是一个侃侃而谈的人,有卓越的记忆力和口才;但是在某些场合,特别是在重要的场合下,他会突然失忆和失语,表现得极为紧张狼狈;满面通红,每一个毛孔好像都注满了红油漆,瞬间之后就会滴滴迸射;如同一个核弹的控制按钮,一旦打开,核弹满天飞;战争启动,没有回头路,等待的就是灾难性的毁灭。成人之后,不断进步,要开的会议越来越多,这种尴尬的局面也越来越多,苏三的应对方式就是立即离开会场,不管多么重要的场合,三脚并作两步,冲进卫生间,用大量的凉水冲洗脸面,直到血液回流到胸腔,脸色渐渐恢复平常。
  如果你期待着成为一个杰出的政治家,难道你可以这样语无伦次吗?哪怕是一千次当中出现一次,也许就能让你所有的努力付之东流!尤其是不能看到红色的物体,红色的衣服,红色的花朵,红色的横幅……可是在现今社会中,你难道可以回避红色吗?绝无可能。比如旗帜,最重要的旗帜都是以红色为基调。还有会场的布置,你难道看到过没有红色出现的会场吗?
  苏三结束了他的回忆。
  “你有什么办法?”苏三先生问。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贺顿问。
  “我现在感觉很疲惫。好像一个多年的暗疮被刺开了,脓液四流。”苏三先生说。
  “好吧。这很好。咱们今天就到这里吧。”贺顿做了一番包扎心灵的工作之后,准备结束。
  苏三先生却不肯走。他说:“你再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没有了。”贺顿很肯定地回答。
  “可是我的问题并没有解决。”
  “是的。并没有解决。”贺顿好像苏三先生的回声。
  “那如何办呢?”苏三言犹未尽。
  “我们以后再来探讨。”这一次的诊治时间已经很长了,贺顿必须结束。
  “好吧。再见。”苏三满腹狐疑。
  苏三如期来访。尽管苏三是一个大人物,但发言的赤面恐怖并不是非常难以矫正的心理疾患。若干次之后,苏三开始报告治疗见到成效,说他已经可以流利地在各种场合发言,包括插满了红旗的重要集会,他的脸色也不再发红,或者说只有一点轻微的红色,人家会以为是精神焕发。
  “祝贺您。”贺顿由衷地说。治疗到了可以结束的时刻了。
  “这要谢谢你啊。”苏三先生也由衷地说。
  “我想,我们可以说再见了。您以为呢?”贺顿开始做撤退前的预告。
  “是的。我也觉得我们可以告一段落了。不过,真是有点依依不舍呢。”苏三先生说。
  “如果您以后觉得出了什么问题,还可以再来。”贺顿交代。
  “好的。谢谢你们的保修。通常,你们保修多长时间呢?”苏三半开玩笑地说。
  贺顿还从来没有遇到哪位来访者谈到这个问题,就说:“人和电器毕竟是不一样的。如果还是原有的心结出现了反复,我们当然要负责到底。如果是新的问题,我们就要重新开始。”
  苏三若有所思地说:“好吧。咱们就此告别。”
  贺顿和苏三先生握了手,然后目送他走出心理室。这种时刻,心理师往往百感交集。他们一直在期待着这一天,他们和来访者结成一个同盟,为这一天的早日到来不懈努力。他们有泪水和汗水,也有争执和分歧。更多的是艰苦的探寻和杳无踪迹的分辨。当一切水落石出伤痕渐愈的时候,分别就在所难免了。这是一个胜利的时刻,胜利也伴随着失落。以往的历史不再重复,作为一个阶段业已结束。
  贺顿已经有过很多次这样的经历了,她知道会有伤感,然而伤感很快就会过去,新的来访者带着新的问题,又簇拥在门口。今天有些特别。苏三曾提出特殊要求,凡是他来访的那一天,无干人等一律回避。这样,苏三出门之后,就剩下贺顿在空无一人的咨询室里。
  心理师是什么?
  心理师就是为那些对变化着的心灵,有着无穷关切和好奇心的人准备的行业,他或她必须充满了探索欲和苦行僧般的奉献精神。你要比你的来访者更胜出一筹,更聪明更稳定,更深刻更诚实,也更有耐心。
  你不能比来访者穿得更好。你不能说黄色笑话。你不能忘记关掉手机,无论你有多么重要的事情。你不能迟到。你也不能在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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