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心理师  第24页

到了它,我们就可能有了出路。”贺顿热切地说。她对老年人,特别是濒死的老年人,总是怀有深切的眷恋。
  姨妈病了,托人带信来,说临死前想见妈妈一面。贫穷是一种奇怪的东西,会让亲情要么变得很淡,要么变得很浓。妈妈和姨妈家分属不同种类。当绛香家非常贫困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这个姨妈在哪棵树下乘凉,现在妈妈有了一个能充当长期饭票的男人,姨妈也就重新浮出水面。妈妈对这一切心知肚明,但同胞手足的呼唤总是令人难以抗拒,再加上病入膏肓。死亡有大于一切的魔法,可以化干戈为玉帛。妈妈以最大热忱准备探亲的用度,直到最后一刻才想到绛香怎么办。
  “你到村头的李婆婆家住几天。”妈妈说。
  “几天呢?”绛香问。
  “不知道。”妈妈说。
  “姨妈会不让你回来吗?”绛香问。
  “不会。”妈妈回答。
  “那你怎么不知道自己几天才能回来呢?”绛香不解。
  “因为不知道你姨妈的病是好是坏。”妈妈回答。
  “好了会怎样呢?”
  “好了妈妈就很快回来了。”
  “坏了会怎样呢?”
  “坏了妈妈也会很快回来。”
  “几时能好呢?”绛香问。
  “不知道。”
  “几时会坏呢?”绛香再问。
  “不知道。”妈妈再回答。
  于是绛香不再问了。她很伤心,因为她知道妈妈此刻只想着姨妈。那个她从来也没有见过的女人。绛香乖乖地到李婆婆家去住。在这个村子里,只有李婆婆不嫌弃她们娘俩。
  绛香在妈妈走的头一天,到了李婆婆家。第二天早上,绛香在送妈妈的路上,说,我不到李婆婆家去了。妈妈大惊,说为什么?绛香说,李婆婆的腿是烂的,骨头碴子都变成黑的了。妈妈松了一口气说,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腿烂了是老毛病,不传染,你放心住好了。绛香还想说,你一走我就跑回家,可是她没说。她是个乖巧的女孩,知道这样说了,妈妈就会不放心。她没有什么送给妈妈的礼物,就送一个放心让妈妈带着上路吧。
  妈妈走了,带了卤好的猪心猪肺猪肠子猪肚子,这都是妈妈这些天不让绛香吃,攒下的。长途汽车等了很久才来,妈妈上车的时候,对绛香说,听话……妈妈含糊其辞,没有说清是听她的话,还是听李婆婆的话,还是听“长期饭票”的话。总之,绛香决定谁的话也不听,只听自己的话。
  放学之后,绛香到了李婆婆家,对半聋的老人说,我今天晚上不来了。李婆婆说,哦哦,你妈妈今天没走成啊?绛香就学她的声调,说哦哦。李婆婆就不再问了,专心敲打着她发黑的腿杆子。
  苏三先生戴着鸭舌帽和硕大的遮阳墨镜来了。当时阴天。
  寒暄之后,贺顿问道:“真的是血吗?手心和额头?”
  苏三说:“不是血。可是在我心里,它和血是一样的。甚至比血还可怕。”
  贺顿说:“请继续说下去。”
  苏三说:“和外国人的谈判也就罢了,原则是事先制定好的,和谈判人员的临场发挥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可是,在日常的工作中,影响就太大了。我没有办法清楚地阐释自己的观点,以至于一些非常有价值的意见得不到支持,当然也就形不成决议,得不到实施,给工作造成了巨大损失。”
  贺顿回应:“你很想改变这种状态,很大的成分是为了工作着想?”
  苏三说:“基本如此。不过,我没有你想象的那样高尚。”
  贺顿说:“苏三先生还有什么更隐秘的动机?”
  苏三说:“你不会笑我吧?”
  贺顿说:“我哪里会笑话您?对于说实话的人,我会敬佩。”
  苏三说:“好,那我就告诉你。我想当官。这种发言恐惧症,严重地影响了我的升迁。”
  贺顿说:“你非常在意升迁这件事吗?”
  苏三非常郑重地说:“是的,非常在意。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一定要来找心理医生的原因。如果你对别人说自己很想当官,所有的人都会嘲笑你,如果你说自己想去偷东西,反倒没有那么多人惊讶。连我老婆都不理解我,她是做生意的,我们家有很多钱。她说我们早已超越了小康,到了大康特康的程度,我什么都不干,也可以过非常富足的生活。可是我不想这样平庸地活着,我常常觉得自己是一个古代酋长的儿子,很想掌握更大的权力,在危机的时刻挺身而出,解救人民于水火之中。说得更大一点,为世界贡献更多的力量,为更多的人谋福利。做一个政治家,这就是我的理想,你会笑话我吗?”
  “不不,我不会笑话你,相反的,我很佩服你这种勇气和献身精神。你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利,而是为了人生的目标和理想。”贺顿赶忙回应。这并不完全是一个技术性的策略,而是她的真实想法。在这间心理室里,很多人谈出他们的苦恼,谋求改变。像这样为了众人之事,思谋改变自己的毕竟是少数。
  “谢谢你这样理解我。”苏三宽慰地舒展了一下眉头,紧接着眉宇又绞在一起,说:“口才限制了我。在现代,一个政治家没有好的口才,就像一个女子没有好的身材要当模特一样,这是万万不可能的。为了口才,我非常苦恼,这是一种智慧和才能上的残疾。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我?”苏三求贤若渴。
  贺顿说:“恕我直言,我觉得您谈的很可能是一个伪问题。”
  苏三先生大惑:“此话怎讲?”
  贺顿说:“在我和您谈话这么久的时间里,我没有发觉您的口才有任何问题。”
  苏三先生不满地说:“我不是已经跟你讲过了吗,和一个人谈话,或者是人比较少的场合,我没有问题。”
  贺顿说:“对啊,您刚才说这是一个智慧和才能上的残疾,我们知道,如果是一个腿有缺陷的人,不管是他一个人行走,还是当着几个人或者更多的人行走,他的腿都会一瘸一拐,是这样的吧?”
  “是。”苏三回答。
  “所以,我不同意您说的这是智慧和才能上的残疾的判断。如果您想改变这个局面,首先要在这个层面有所改变。”贺顿说。
  苏三先生回答:“您以为我不愿意改变这个认识吗?非也!我对自己说过一千遍一万遍了,包括那种运动员上场时常常给自己鼓劲的话,比如,就当别人都是白痴,你是世界上最棒的等等,我都试过了,可是有什么用呢?我不是世界上最棒的,我不能自欺欺人,如果我连这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我还算什么政治家?我越是对自己说不要紧张,我就越紧张。而且,到那时候,非但心脏不争气,跳得乱七八糟,好像变成了无数颗小炸弹,潜伏在我的眼珠后面,耳朵里面,手指尖上,连脚心的涌泉穴都能感觉到心脏的狂跳。如果说,心脏难受还可以忍耐,但最要命的是我的膀胱也跟着捣乱,好像马上就要爆炸,所有的水都会流出来。你知道,这是非常恐怖的预感,如果我在那种森严壁垒的场合尿了裤子,简直就是奇耻大辱。所以,不管当时正在进行着何种重要的交涉,我必须要起身到卫生间去。绝大多数时候,我只能排出几滴液体,连一只蚂蚁都不能淹没。对此,我非常痛苦,但是无能为力。我去看过医生,以为是前列腺的毛病。当医生做了一系列的检查,告诉我前列腺非常正常的时候,我失望极了。我希望是前列腺的毛病,那样我还有救,很可惜,不是。现在,谁来救我呢?”
  苏三先生绝望已极,睿智的目光中居然出现了点点水汽,贺顿明白他的确非常伤心。
  贺顿说:“不要着急,我们一起努力吧。我现在想知道的是,您这种发言恐怖,有多久了呢?”
  “总有几十年了吧。”苏三先生回答。
  “具体是从什么时间开始的?”贺顿刨根问底。
  苏三说:“那可记不清了。从前的事,就不要翻旧账了,它们不重要。我要解决的是眼前。”
  贺顿说:“不错,我们要解决的是眼前。可所有的眼前都是从早年那里遗传来的。我们的记忆从来不会真正忘记什么东西,它们只是储存在那里。”
  苏三半信半疑说:“有那么严重?”
  贺顿说:“比你设想的还要严重。”
  苏三说:“我知道很多心理师就是刨根问底,好像不把你的祖宗从坟里揪出来就没法解决问题。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我父母和睦生活幸福,我自小上学上班一路顺风顺水。如果你还有其他的法子就请一试,如果没有新的招数,我劝你不要浪费时间了。”
  贺顿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油盐不进的来访者。有的人虽然怒火冲天也不配合,但那是因为他们本身积重难返,并不是成心同心理师针锋相对。苏三先生真具有政治家的素质,喜好掌控全局。贺顿必须把他从这种状态里拔出来,回到咨询者的本分上。
  贺顿说:“您似乎看过不少心理学的书籍?”
  苏三说:“不敢说不少,一些吧。”
  贺顿说:“有这样一个观点不知道您看过没有?”
  苏三说:“请讲。”
  贺顿说:“那就是――即使在那些被精心照料的孩子那里,精神创伤也是不可避免的。”
  苏三说:“我不知道。这是谁说的?”
  贺顿说:“这是弗洛伊德说的。”
  苏三说:“他说的也不一定是真理。”
  贺顿说:“是不是真理,并不是最重要的。我想您到我这里来,掏了那么多的钱,就算你对金钱不在乎,但你还花了那么多时间。对于一个愿意担当治理众人之事的政治家来说,浪费时间就是谋杀事业。”
  这席话让苏三频频点头。贺顿继续说:“所以,让自己的口才发挥得更好,是您的事,不是我的事。为了这个目标,咱们要共同努力。”
  苏三说:“你的意思是咱们要死马当活马医,试一试?”
  贺顿说:“我不觉得您是死马。您既然来求助于我,我现在想到的方略,就是想知道您出现发言恐怖的最早年代是什么时候?”
  苏三陷入了沉思。半晌之后说:“我想起了一件事情。当时,我并没有出现明确的症状,只是以后越来越严重。”
  贺顿宁静地追问:“能够详细地讲一讲吗?”
  “可以。”苏三舔舔嘴唇,突如其来的焦渴,让他有些不知所措。贺顿敏锐地观察到了这一现象,心中大喜,觉得此一方向很有希望。
  “可以喝水吗?”苏三问。
  “不可以。”贺顿断然拒绝。
  “你们这里怎么像纳粹集中营,连水都不供应?”苏三大不满。
  “这是为了你的利益。你现在感到口渴,这并不是你身体里面缺水了,是你感到马上要说出口的话,让你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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